夜色已深,袁世凯斜着身子坐在一把太师椅上。

    屋里只点了一盏灯烛,偌大的偏厅在这一隅的烛光下,显得格外幽暗。

    其实刚刚一路走进来,他就感觉到,整个中堂府都黑漆漆的,和他上次从朝鲜回来时灯火通明的样子,有着云泥之别。

    而且不知怎的,几案前的炭火明明烧得正旺,他却觉得,府里有一股暮寒之气爬上脊背,让他整个人都感觉冷飕飕的。

    听到门外一顿一顿的拐杖声近了,他忙起身,垂手恭立。

    见中堂大人进屋了,又忙上前搀扶他老人家到榻上坐定,然后跪下请安:“恩相从日本回来后,伤可大好了?世凯是日日悬心,只盼着能早日回京,随侍在您左右。”

    说到“日日悬心”几个字时,从他迟缓的声音里,分明能听出几分哽咽。

    李鸿章点了点拐杖,示意他坐下说话,然后就靠在背枕上,仔细打量着这位下属。见他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一望便知,是刚回到驿馆,连便服都没来得及换,就急忙赶来了。

    若在以往,下属这般巴结,李鸿章心里是有些敷衍的。然而——今时已不同往日。

    一场甲午海战,折了他辛苦经营十几年的海军。眼下他在朝中又圣眷日暮,那些早就看他不惯的大臣,更是借机跳出来,落井下石。这中堂府已是门厅冷落车马稀了。

    可他袁世凯的礼数还是一点没少,这不能不让李鸿章心中生出几分感动来。

    他没有大谈特谈自己在日本受的枪伤,而是直截了当进入了正题:“你奏请的整顿旧军、改练新军的方案,我看过了。陆军的新军确实要办。去岁,若不是叶志超等人在陆上溃退千里,我北洋海军又岂会腹背受敌?”

    一提起这一节,李鸿章就气得不行!

    “老夫当年就和左宗棠争论过,陆防海防,何为国本?我看陆军实在是不成气候,连百里挑一的武举人,也不过尽是些蛮力粗人。临敌时,西洋火器既未尝习;制胜处,韬钤武略更未尝解;鱼肉百姓,窝闭匪盗,倒是无师自通。所以才力主要做海防,为的就是另启炉灶。毕竟训练新式的海军官兵,要比改变陆军的沉疴,容易得多了。不过,就算是老夫亲手带出来的淮军,如今也是一身的毛病。朝廷不是没有想过要办新军,你的练兵办法里,又能有什么新名堂?”

    听到中堂大人垂问,袁世凯忙从旁边的几案上,拾起几个预备好的本子,双手呈上。

    “小人这里有起草好的《练兵要则》、《新建陆军营制饷章》和《募定洋员十三条》。全是仰照恩相您早年编练的‘淮军办法’,并参考德国军制拟定的。还请恩相大人斧正。”

    李鸿章随手翻了翻,见这些章程和他之前送来变化不大,便眯起眼睛,不置可否:“你这些方案里,确有可取之处,但你奏请要办武备学堂……哼,老夫十年前就办了‘天津武备学堂’。他张之洞怕落人之后,在南方也弄了个‘水陆师学堂’。随后各地什么江南、江宁学堂,纷纷效仿设立。你如今再办,又能翻出什么新花样来?”

    袁世凯听中堂大人两次垂问,言语中都透着不屑,知道今天若是再这样只顾低头回话,恐怕谈不出个所以然来,就改了个回话方式:“世凯愚笨。不过,笨人总有笨办法。小人的办法,就是时间。”

    李鸿章听了,果然正身侧目。

    袁世凯见他来了兴致,赶紧往下说:“本朝的八旗军早已不足恃,汉人的绿营军也是左手烟枪,右手□□,成了扶不起来的阿斗。闹了长毛(太平天国)之后,曾公的湘军取代绿营军,靠的是乡族血亲。而我淮军虽然出自湘军,但采用西法操练和新式武器,所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世凯以为,制器与练兵向来互为表里,同等重要。当今世界专用火器,外洋之枪炮,日出精进,武学教练之法,日推益密。弓、矢、刀、石的旧艺,已然淘汰了。所以,我大清必须另设军校,养备人才。小人斗胆说一句,恩相的淮军虽然采用西法改造,却不愿用武备学堂出身的高材生充当骨干。毕业生分发回营后,也只充做教习……”

    说到这里,他偷偷瞥了一眼座上,见中堂大人若有所思,并无愠怒,才接着往下说:“依小人愚见,而今各地的武备学堂都没有完备的学制,上无可以继续深造的机构,下无可以选人的预备学校。按照外洋的正规军事教育,一名高级将领绝非两三年可以造就。必须经过十余年的实践,由浅入深,层层积累。而国内伏莽未靖,海上又门户洞开,为东洋小邦所辱。我四万万人得辛劳苦扒多少年,才能凑足这两亿两白银?形势和大人您当年兴办海军时,以逸待劳,有备无患的情况,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整备军务,攘襄京师,如今也是朝廷的重中之重。所以,眼下提出兴办新式陆军,遇到的阻力会比当年小。”

    听完他的长篇大论,李鸿章沉吟良久,才开口问:“那你打算用多少年练兵?”

    袁世凯马上痛快说出了心里的成算:“兵勇方面,世凯打算先招募十个营的壮丁。一切操练章程,均按西法办理。将官方面,分为四个等级和阶段,次第设立陆军小学堂、中学堂、兵官学堂和大学堂。学生则从淮军各营及全国各地,挑选精健聪颖、略通文义的年轻人。此外,每年还要选送一百名学生出国,四年一轮。等这些人学成归国之后,将他们留军重用。”

    “饷呢?”

    “所裁北洋水师旧营之饷,移做新军之用。”

    “地呢?”

    “就选在直隶,以‘天津武备学堂’为班底。”

    袁世凯特意强调,大小人员皆以北洋水师和淮军的人做班底。这样中堂才会更支持他练兵。

    他揣摩着,刚刚中堂大人问得虽然不多,却全是实办的重点,猜着他是首肯了。

    果然,李鸿章“嗯”了一声,又问:“你回来后,可曾去几位亲王和荣统领处,拜会过?”

    袁世凯故意没换朝服,一进京就跑来这里请安,想来中堂一望便知,怎么会有此一问?

    他心思极快,突然明白,中堂大人这是特意指点他,要去这几处拜会。马上机敏地回禀:“世凯明天一早就去拜会各位大人。”

    “嗯,你去的时候,把我写的几本兵书也一并带去吧。”说着,李鸿章吩咐下人去收拾几本书过来。

    他想的是:自己当年如日中天时,御史清流、还有心存妒忌之辈,便不断地在太后、皇上面前,轮番下蛆。如今弹劾他误国误战的折子,更是如雪片般飞来。可当初宣战、需要力挽狂澜时,那些大臣却没有一个站出来献计献策的。倒像是堂堂大清国,光凭他李鸿章一个人,就能坏了整个大局似的!现在他的名声算是臭了,如果直接保奏袁世凯,反而会坏了他的前程。所以才让他带着自己的兵书,前去拜会几位大臣。他要在这几位有交情的大员那里,亲自为下属背书。

    袁世凯自然也领会到了这层意思,在接过兵书后,格外感激地叩头谢恩:“恩相的一番良苦用心,世凯真是感怀之至……”

    “还有宫里。”李鸿章用拐杖点了点地,殷殷嘱咐他。

    袁世凯明白:中堂这是提点他,仅有朝中大员的举荐,甚至是皇上的青眼有加,还远远不够。若想成事,就必须在太后跟前的人身上,下足功夫。

    “世凯一定铭记于心。”他心领神会,接着又趁机提出,“小人还斗胆向恩相要几个人。”

    “是哪几个?”

    “武备学堂的毕业教习王世珍、段祺瑞、冯国璋。尤其是段祺瑞,他在驻日使臣裕庚手下做过武官,曾留心考察日本军事,还特别收集了日军的训练资料,编集成册。他曾将书册呈交给我,此书实为鸿宝,军界中无出其右者。”

    “哦,此人现在何处?”

    “他现在威海任随营教习。”

    李鸿章听了,默言良久。

    这样的人才只担任区区一个随营教习,不正印证了袁世凯刚刚所说的:武备学堂出身的高材生,在淮军中不得重用么?

    但他到底是心胸宽广之人,不但没有生气,反而以托付的目光看着下属:“多选几个帮手是对的。自古成大事者,皆以多选替手为第一要义。这还是当年曾文正公(曾国藩)教过我的道理。慰亭啊,你明白么?”

    袁世凯心中暗忖:当年曾文正公就是选了中堂大人做替手,如今中堂大人这样同自己说……这是有衣钵相传之意呀!

    他赶紧跪下谢恩:“下官明白。恩相这样待我,世凯真是永生难忘……”

    “好啦,好啦,你我都是为朝廷办事,不必如此。”

    李鸿章示意他起身,又同他商量了几个人事上的细节,不知不觉,就到了深夜。

    这时,李夫人派人过来提醒:“大人该休息了。”

    袁世凯知道,自从甲午之后,恩相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便起身告辞了。

    李鸿章一直将他送至客厅外。

    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他知道,属于这个后辈的时代到来了。

    第二天,袁世凯通过一个老友,正在李莲英弟弟家处馆的阮忠,和这位大总管拉上了关系。

    接着,他又带着李中堂的兵书,拜会了醇亲王和荣禄府上。

    随后,他又将自己搜罗多年的珍玩,送给庆亲王奕劻的大公子载振。

    不久,庆亲王奕劻、醇亲王载沣,便会同军机大臣李鸿藻、荣禄等人,联名举奏:“查有军务处委差浙江温处道袁世凯,朴实勇敢,晓畅戎机,前驻朝鲜颇有声望。臣等复加详核,甚属周要。该员志气英锐,任事果敢,于兵事最为相。虽其任气稍近于伉,办事稍偏于猛,然较之世俗因循怯懦之流,固远胜之。今日武备力亟,储才为先,文员知兵者少。请旨饬派袁世凯督练新建陆军,假以事权,俾专责任……”

    是年冬月初三,光绪皇帝上谕:“温处道袁世凯既经王大臣等奏派,即着派令督率创办新军,一切饷章著照拟支发。变法匪易,其严加训练,事事核实。倘仍蹈勇营习气,惟该道是问,楷之慎之……”

    于是,这年腊月,袁世凯便奉旨前往天津小站,筹办定武军,开始了他的小站练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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