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仿佛天旋地转。

    余晚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回到了高中时代。不知道为什么,这段不算长的时光在自己记忆中留下深刻的一笔,哪怕已经毕业数年,也总是时常梦见。

    梦境矛盾而混沌。就像……自己带着记忆,回到了五年前。

    21岁的余晚抬起头,在寂静无声的教室里环视一圈。

    都是熟悉的同学。大家都在奋笔疾书,笔尖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在这样静谧的环境中,余晚的走神显得格格不入,很快就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

    前座的男生不请自来地回过头问:“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梦境中的一切都显得很直观。在看清他的长相之前,余晚就意识到这个人是徐博文。他的语气带着试探和刻意的亲近,好像一条冰冷的毒蛇在丈量尺寸,找准机会就会将自己一口吞下。

    余晚在梦里和被蛇咬过的叶行洲感同身受了。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受,余晚在教室里想到了自己未来的丈夫。

    如果真的是16岁的她,恐怕想不到自己五年后就会结婚。

    梦境就是这么不合常理。余晚甚至隐隐意识到自己身在梦中,但是不能深想。深想下去,梦境就会破碎。

    余晚在梦境中随波逐流。她突然想到,啊,高中的她还真的挺不喜欢徐博文的。

    在那次同学聚会前,余晚一直把徐博文当普通同学。那一天他说了一些奇怪的话,余晚直白地告诉了他自己不喜欢他的尾随。

    但她其实不记得当时的感受。当初的心境是靠一点猜测、直觉和推理得到的。

    余晚有点担心自己当初真的对徐博文有好感。隐隐有那么点担心,毕竟见识过徐博文破防的样子,她是真的不想和这个人扯上关系,如果可以,就尽量远离。

    此刻梦境为她设身处地了。她仿佛和16岁的自己共情,很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不喜欢这个莫名其妙套近乎的人。

    余晚不是没有朋友,她的朋友们当然也知道她遭受打击,状态不好。但大家只是默默释放善意,在点滴相处中给予温暖,而不是像徐博文这样,有意地靠近,反复地提起。

    伤疤还没有结痂就被反复撕扯。这种感觉并不好受。

    在家变之前,余晚是个很有礼貌的人。家教如此,余诚斌教她万事留有三分转圜。她性格本来就冷淡寡言,说出来的话不能太不近人情,否则就真的拒人千里之外了。

    余诚斌不需要那样的女儿。会嫁不出去的。

    虽然没有明说过这一点,但余晚很诡异地理解了父亲的想法。即使是在梦里,她也短暂地抽离出来,苦涩地嗤笑了一声。

    如果说21岁的余晚在人际关系上有学到什么,那可能就是——

    别忍。

    “和你没关系。”女孩嘴唇张合,脸上连客气的笑都没有。她从桌上捡起笔,也不再多什么话,低下头开始看题。

    不需要去观察,对方的情绪已经清晰地传递过来。徐博文有点愕然。

    “大家都是同学,总是需要互帮互助的。你如果不开心,要不出去走走?散散心?”

    余晚的确不开心。梦境里的逻辑和画面是破碎的,可是情绪总是真实的。自己明明直白地拒绝了,为什么这人当没听见?

    余晚想说话,却被旁边的人抢先一步。

    “大家都是同学,你能不能安静一点?”那个人帮腔道,“你自己不想学就出去溜达去,别打扰别人。”

    余晚转头去看帮忙说话的那个人。好像是……何芷?

    ……

    何芷骑着小电驴,把余晚送到了小区门口。

    “别理那个徐博文,不是个好东西。”何芷板着一张脸,显出几分不情愿,“他要是再趁放学打扰你,你就说跟我一起走,我会送你回家的。”

    余晚:“……好。”

    她记起了这两个人谈过恋爱又闹掰的事,但不记得为什么分手。看起来,分得好像不太体面?

    余晚已经忘记自己身处梦境,也忘记自己就是二人分手的导火索。不能深想,深想下去梦境就会破碎。

    何芷一离开,余晚就回到了自己家门口。她打开了门,换上鞋,像以往的每一天一样。太过熟悉的举动是无用的记忆,大脑熟练地调用这些素材。

    但是这一次换鞋显然不同。当她直起腰时,看见了母亲的家居拖鞋。

    吴琼不在家。

    余晚下晚自习已经九点半,吴琼一个没有工作的人,为什么会在这个点出门?

    好像醍醐灌顶一般,余晚回忆起了原因。

    父亲刚刚去世,母女二人原本沉浸在麻木和悲痛中。一堆后事需要处理,余晚是强撑着上学,吴琼也是强撑着忙碌。

    母亲素来诸事不管,养尊处优,但余诚斌离去的这几天,也叫余晚不要操心,不要落下课业,一切有做长辈的来承担。

    这可能是记忆之中,吴琼最为坚强的时刻了。只不过这种坚强很快被外力打破。

    那个叫申时平的私生子找来了。于是吴琼残破的世界崩成一片废墟。

    她开始逃避,开始酗酒。

    酒精是很不错的东西。起码对于余晚母女来说,可以麻痹思绪,让人平静下来。余晚记起自己在卫祁家喝醉的酸涩感觉,那个时候她刚意识到自己喜欢叶行洲,却害怕他对自己并非如此。

    那仅仅是爱情的萌芽,一点患得患失就让她如此痛苦。吴琼遭到那样板上钉钉的背叛,她看到申时平酷似余诚斌的相貌时,在想些什么?

    余晚不知道。吴琼逃避着一切,同样拒绝和她沟通。她每天晚上回家,只能闻到满屋子的酒味,吴琼醉醺醺的,只有黄阿姨默不作声地收拾一切,照顾着两个人。

    但是黄阿姨可以为余晚准备一日三餐,可以为吴琼准备解酒汤,却治愈不了两个人的心病。她的劝解没有效果。

    于是终于有一天……吴琼把自己喝进了医院。

    酒精中毒,医生这么说。幸好送医及时,否则会有生命危险。

    余晚听到黄阿姨的转述。她说是家里来的客人发现情况不对,把吴琼送到医院。抢救及时,人已经醒了,只是太虚弱需要调养。一切都是万幸,黄阿姨的语气中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余晚已经有点麻木了。她深刻地厌恶这个世界,深刻地恨起了父母。他们不把自己当回事,同样也不爱她。她做错了什么,上天要这么惩罚她?

    她望向卧室的窗台,眸中有深刻的自厌。她想复仇。可子女能给父母什么样的惩罚?

    但在卧室的窗台上,她看见一株静静矗立的茉莉。它每年都会开花,开很多很多的花,洁白的骨朵,温柔的香气,仿佛父母之爱的具象化。

    电话那一边,吴琼的声音有气无力地响起:“……珠珠,妈妈不在家,你要好好吃饭。”

    余晚握着手机,情绪突然崩溃。

    她本在父母宠爱中长大,从没有怀疑过自己被爱着。余诚斌的爱自以为是,吴琼的爱却如水般包容无声。但是这一切都被父亲的离去而打破,余晚潜意识里害怕着。

    在希腊神话中,为丈夫倾尽心血的美狄亚为了报复丈夫的不忠,而杀掉了自己的孩子。

    吴琼是个母亲,可也是她自己。余晚害怕余诚斌对她的爱悉数都是伪装,更害怕吴琼的爱只是她爱情的附属产品。

    可是吴琼在最虚弱的时候说,妈妈不在家,你要好好吃饭。她的语气那么自然,仿佛只是习以为常的一句叮咛。

    只是一句话,就让余晚溃不成军。

    她用尽全力,在电话这头轻轻“嗯”了一声,才挂断。

    她走进主卧。黄阿姨收拾过房间,床铺显得并不乱。

    余晚伸手扯了扯被子,一滴泪落在上面。

    床头柜上放着几瓶白葡萄酒。都是没开封的,开封的都被收拾干净了。

    余晚提起一瓶酒。最崩溃的时刻已经过去,情感稍稍退却,她甚至觉得自己很冷静,冷静地在思考。

    喝酒真的有用吗?

    余诚斌喜欢喝酒,兴头上来也让余晚尝过一筷子。酒味呛人,她不喜欢,余诚斌只会哈哈大笑,而后叮嘱一句:“在外面千万不要喝酒啊。”

    在家里喝,应该不算在外面吧。

    余晚尝过白葡萄酒。没白酒那么辣,没红酒那么涩。如果用喝酒来解忧,她也会选这一款。

    她取过一旁的开瓶器,很冷静地旋入软木塞中。

    她不会喝多的。只喝这一瓶,应该不会有问题。

    就算有问题又怎么样?

    ……

    四周好静,不知道现在几点了。

    余晚是个高中生,高中生有自己的生物钟。每天晚上十一点前睡,早上六点起,如果晚上睡得晚,就会影响第二天的状态。

    现在有十一点了吗?不知道。反正最近一直失眠,白天浑浑噩噩,做题的时候都能感觉到头一抽一抽地疼。

    她一开始对着瓶口喝酒。可是酒瓶太重了,她情绪几度起伏,渐渐没有力气。

    余晚从柜子里翻出一个玻璃杯,给自己倒了一杯。没人陪她喝,她想了想,慢吞吞地踱步走到茉莉跟前。

    给花浇一点酒,应该不会有问题吧?

    她专心致志地倾斜瓶身。可是才刚倒了一点,就听到身后有人。

    一个带着几分冷意的男声,从她卧室门口传了过来。

    “这样浇水,会把发财树浇死的。”

    余晚:“……”

    她停了手,回过头认真道:“这不是发财树。”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意料之外的熟悉面孔。许久不见,他不长的头发染成白金色,身上那股桀骜不驯的冷酷气质没有改变,连嘴唇都紧抿成一条直线。

    家里只有自己一个人,来了客人要招待。余晚唇角上翘,下意识勾勒出一个微笑,可是眼泪却不听话地滚落下来。

    少女有自己的自尊心。即使不喜欢,也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最不堪的时刻,最狼狈的一面。

    少女有自己的自尊心。即使有点喜欢,可是对方表现得冷淡,她也不能放任自己更喜欢。

    少女有自己的小秘密。她的“有点喜欢”,其实是“很喜欢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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