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水潺潺,仙雾渺渺。

    元锦一步一步走上台阶,穿过往上涌的朦胧湿雾,走到与云轻白面容相同的男人面前。

    男人白衣朴素,木簪束发,容颜清俊,比逍遥剑锋的云华尊者多了抹烟火气和实感。

    他不再如流云,好似随时就能消散。

    元锦伸手捧住他的脸,犹如跨过曾经不可跨过的距离,清晰地在他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你的名字?”她略有哽咽,希冀地问。

    然而良久无声,身前人甚至连睫羽都未颤动一次。

    垂首立在一旁的宫女察言观色,细心回话:“殿下,您使用的傀儡符,控制国师大人自由的同时,也剥夺了他说话的自由。”

    元锦微怔,脑海里闪过原主的记忆。

    大喻国师云轻□□通玄门奇术,道行和修仙者相比不过尔尔,但在凡人中已是难得。

    他制作的傀儡符可以轻而易举操纵凡人。

    三日前,原主悄悄偷得几百张符箓,全数往云轻白身上使,乱拳打死老师傅,竟当真让她成功操纵云轻白。

    “原来你也叫云轻白。”她愈发移不开眼,但到底试探过此人的行事风格,心存疑虑,于是吩咐宫女,“将解开符咒的符水端来。”

    她要云轻白亲自回答,他究竟是谁。

    原主在定住云轻白后,又偷偷搜刮不少好东西,解符水便是其一。

    宫女习惯了宝锦公主的无常,也不规劝,顺从地去取解符水,留下元锦和云轻白短暂独处。

    元锦尚且不敢做出格的事,只依恋地拥住他的腰,侧头靠上胸膛。

    清淡檀香萦绕鼻尖,耳畔心跳的鼓点逐渐加重,她抬眼,看见云轻白的耳根红如血玉,不知是热气熏得,还是害羞。

    她师父云华尊者绝不会出现害羞的情绪。

    元锦犹疑地推开他,盘旋于口齿间的师父,滚了又滚,终如玉珠滚落。

    “师父?”

    云轻白无法动弹,却在听到这个称呼时窒息一瞬,随后跳跃的、炽热的、鲜活的心脏放佛灌满灵气一样鼓涨酸涩,好似马上就要炸开。

    他完全无法理解这样的感觉。

    他的心脏应该是死寂的、冰冷的,跳动的频率犹如设定好的机器,不会偏离一丝一毫。

    他甚至开始期待怨鬼毒舌的吐槽,可自从神魂被吸入浮生一梦,他至始至终没有出现。

    甚至除了记忆,神域、修为、神印等等与凡人无关的东西全都消失不见。

    换言之,他变成了人。

    原因未知。

    若怨鬼在,他应会极亢奋,要求代替他执行任务,体会凡人的贪嗔痴。

    或许,怨鬼是存在的,与他真正的融为一体。

    不然为什么他会渴望碰触元锦,好奇她的温度,并且企图拥抱她。

    只有怨鬼才会滋生欲望。

    他身为神明的手中刀,绝对不会滋生任何七情六欲。

    “殿下。”宫女取来盛解符水的瓷瓶,双手奉上。

    元锦接过打开青花瓷盖,纤纤玉指沾水几下就要洒向云轻白,一颗倒吊的脑袋忽然从天而降:

    “不能解开傀儡符,否则你会死!”

    元锦:?

    眉心猛跳一下便重归平静,元锦默默观察横亘在她与云轻白之间的脑袋。

    她只剩下一颗脑袋,呈半透明状,应是人未消散的魂魄,眉清目秀,可见生前风华。

    而且脑袋上的面容她十分熟悉,正是铜镜照出的自己。

    思绪飞转,元锦很快有了答案。

    “你是贾元锦?”她尝试用神识沟通。

    贾元锦瞬间泪眼汪汪,猛地蹦起来,和她脑门对脑门:“你看得见我!”

    “啊——!”

    她欢快地放声尖叫,放佛拥有弹性的皮球,在地面与屋檐间弹起、回落,反反复复,拖曳的尾光在半空织成复杂的网。

    元锦阖眼,鬓角青筋跳动,最终准备继续之前的动作,然而还未沾到解符水,贾元锦便弹到她手背上:

    “不能解开!他会占卜你为灵女,然后父皇会听信谗言拿你活祭,以庇佑大喻风调雨顺!”

    大喻上下都听过一个传说,天上的神仙爱上一位凡女,于是与之梦中相遇结合,凡女因而受恩露,洗髓换骨,拥有灵体,飞升上界与神仙相会。

    此后,人称凡女为灵女。

    然而灵女无法摆脱天地轮回,每隔百年就会轮回一次,失去爱人的神仙伤心欲绝,淌下泪水,化作滔天洪水差点淹没凡间。

    幸好有英雄找到灵女,将她送回上界,送到神仙身旁,神仙喜得爱人,立时止泪,发誓庇护凡间百年风调雨顺。

    因此送灵女上界之日,凡间总会张灯结彩,锣鼓喧嚣,庆祝神女与灵女重逢。

    无数人欢喜鼓舞将之称为——芳菲节。

    可贾元锦更喜欢将它称为活祭。

    元锦突然灵光一闪,了悟那老皇帝为为何对她的宠爱胜过太子。

    她无视贾元锦的阻挡,继续动作。

    贾元锦急得恨不得咬对方一口,可她仅仅是一道虚无的残魂,连掀起阴风的能力都没有。

    她只能不断提醒:“你会死的!”

    元锦默问:“你觉得最后的占卜结果,真的是云轻白确定的吗?”

    贾元锦着急的尖叫戛然而止:“你......你什么意思?”

    元锦轻嗤一声,指腹擦过瓶身,旋即盖回瓷盖,凝望神色始终波澜不惊的云轻白:“罢了,我也怕。”

    怕师父没有失去记忆,责备她,厌恶她,然后抛弃她。

    宫女见元锦动作,忙伸手拿过瓷瓶,埋头道:“禀殿下,太医刚刚赶到长乐宫,已经为太子殿下包扎完毕,您打算何时诊脉?”

    “你叫他等着。”元锦说。

    “是。”宫女依命去外殿传话。

    而元锦沉默良久,侧眼避开云轻白道:“国师大人,你替本宫更衣梳发。”

    贾元锦:!

    “我,我,我还是清白之身!你不要毁我清誉!”

    元锦直接无视她,云轻白则无法感知此间残存的灵魂。

    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行动,取下屏风上的华裳,一件一件为元锦穿上。

    指尖触及不妨滑过她的锁骨,柔软温凉的体温似有若无,却宛若燎原烈火,径直烧往四肢百骸。

    那一刻,窗外的鸟鸣,屋檐下随秋风摇动的风铃好似全部拉远,天地间只剩下他与她。

    他头一次感觉,悠久漫长的时光此时短暂得过了头。

    放佛眨眼他便为她穿好衣裳,梳好发髻。

    元锦坐在梳妆镜前,看到铜镜里的人影,被身后之人熟练地挽了个俏皮的双鬟髻,不禁牵起一个似笑又似哭的表情。

    无需再试探身后之人的身份,他就是云轻白。

    元锦仰头,正好对上他乌黑如墨的双瞳,他插华胜的手停顿于半空。

    “......国师大人,往后你照顾本宫起居。”她命令。

    被傀儡符控制的云轻白很快有了动作,他捂住元锦的耳朵,将她的头摆正,对镜梳妆。

    无需言明。

    受符箓控制,他无法拒绝元锦的要求。

    梳完妆,元锦根据原身记忆去往外殿,而贾元锦由于刚才的事,羞答答藏在她的身后,亦步亦趋跟着。

    撩开垂地珠帘,她看见外殿中,洛商端坐太师椅悠闲品茶,而太医毕恭毕敬立在一旁。

    珠帘哗啦,洛商搁置茶盏,随声望去。

    来人粉裙翠钗,额间桃花夭夭,点缀珍珠,娇俏但不乏雍容华贵,竟胜过人间百花。

    洛商一时移不开眼:“我从未见过你这般打扮。”

    他的记忆里,元锦不是素裙如仙,便是劲衣飒爽,如此少女娇俏的装扮,他只在梦中见过。

    元锦却在揣度他不曾见过谁?

    原身过往追求华丽奢侈,确实未曾尝试此时的俏丽妆容。

    元锦于主位落座,漫不经心地问:“父皇寿宴未散,皇兄作为太子,理应赶紧回宫整理仪容,再返回贺寿,怎赖到我宫里就不走了?”

    洛商容色不改:“往日皇妹常邀请我逛御花园,可惜我事务繁忙,不得不拒绝。而今终于得了空,皇妹却将我往外赶。”

    说着,他无奈摇头:“皇妹年岁渐长,我倒猜不透皇妹的心思了。”

    而后指示太医:“李太医,还不给公主把脉?父皇最记挂皇妹,还等着消息呢。”

    此话一出,将他留在这儿的缘由解释了七七八八。

    元锦随意仰靠椅背,将右手搭在桌上由太医把脉,行为举止间威严天成。

    她不加掩饰地审视洛商:“皇兄思虑周全,孝顺体贴,兄友弟恭,我等拍马不及。不过,水下冒犯之事,皇兄作何解释?”

    洛商大大方方朝她致歉:“皇妹落水,作为兄长不免急躁了些,因而作出逾越礼法之事,望皇妹见谅。”

    听见逾越礼法四字,诊脉的李太医不禁擦拭额头密汗,将头埋得越来越低,竭力减少存在感。

    不曾想元锦未放过他:“李太医,本宫问你,将浮出水面的溺水之人又拉回水中,是故意为之还是因急躁失误?”

    李太医瑟瑟发抖:“这,这,这......”

    瞧他那可怜劲儿,洛商不由轻笑,解围道:“何必为难他,皇妹有疑问尽管问我。”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元锦挥退李太医,等外殿只剩下她和洛商,质问,“皇兄离席解酒,我怕你出事,于是便做主跟随,哪知跟到一半,与纳兰侓延狭路相逢,皇兄却不见踪影。我特别好奇,皇兄去了哪儿?”

    “而且皇兄早不来,晚不来,偏等到我浮上水面后才来,而且来得那样精准。荷花湖占地百亩,却毫无迟疑径直向我游来,为什么?”

    沉入湖里,元锦的听觉比岸上灵敏戏多,大多数跳下水救人的侍卫太监皆如无头苍蝇般搜救,偏洛商跳入湖中后,没多久就找到她。她不得不多想。

    洛商闻言,不由小指微动,系于上的红线随之颤动,它的另一端向前延长,没进元锦体内。

    “千里姻缘一线牵,或许我与皇妹前世有段姻缘呢?”他提起茶壶为元锦斟茶,“我猜你喜清茶,它是我亲手泡的,你尝尝?”

    茶香四溢,淡淡清苦味令元锦蹙眉:“你猜错了,我喜甜汤,洛师弟。”

    洛师弟的称呼一出,元锦仔细端详洛商的变化,随口补充:“大喻太子行事骄傲,替皇帝以外的人亲手斟茶,他做不来。”

    洛商亦转头望过来,视线好似带了刺,刺进她的眼珠:“......甜汤甜腻,你怎会喜欢。”

    这人心志的确坚毅,被她戳穿身份还能镇定从容,转移矛盾。

    元锦推开茶盏:“洛师弟不问我为何保有记忆?又是如何猜出你的身份吗?”

    洛商缓缓摇头:“世人都有秘密,你的秘密我不问。”

    “更何况我一眼就认出师姐,师姐认出我,理所当然。”

    不妨说,她能认出他,说明她心里有他。

    重生一世,她心底到底留下了他的痕迹。

    洛商笑容更胜。

    元锦余光瞥见只剩下一个头的贾元锦,寸步不离缠着洛商,她揉揉酸胀的眉心主动出击:“我初来乍到,对周围情状陌生,以后还仰仗师弟照佛。”

    “师姐不必忧心,应该的。”

    说着,洛商擅自做主,伸手替她揉捏太阳穴:“浮生一梦说是体味凡人一生,实在是考察一个人的心性和运道。试炼者在此间之间必为竞争关系,需要不断用计或者用武力杀死对方,直至角逐出最终的胜利者。”

    “所以我们只须找到剩下的试炼者,一一铲除即可。”

    “啪——”

    元锦不假思索拍掉洛商的手,身体向后仰躲。

    “我讨厌旁人近身,请师弟牢记。”

    洛商的目光落到被拍红的手腕处,眸色暗沉:“师弟.......谨记。”

    不过很快他便恢复如常,嘴角噙笑:“师姐率先坦白,透露与我结盟之意,实乃明智之选。我们联手,定无人能敌。”

    她本无意伏屠骨,仅是想试探洛商是否明知是她依旧行冒犯之事罢了。

    看他一脸淡然,毫无惊诧之意,她笃定他早就知晓她并非贾元锦。

    元锦绽开笑容,粉面如桃花:“依你所述,师弟你与明珠在此间应算敌对关系?”

    “是。”洛商点头。

    话音未落,高高兴兴缠住洛商的贾元锦忽然变脸,气呼呼地蹦跶:“假的!假的!假的!”

    “他和纳兰明珠是一伙儿的!”

    “他们算计我!”

    元锦没理睬她,状似愁绪万千:“我与明珠有些误会,本想托你传话,若你和她当真敌对,怕是不行了。”

    洛商用长袖掩手握拳,强忍抚平她眉心的冲动:“师姐,你可忘了,你我拥有记忆属于特例,明珠师妹没有记忆,她在此间仅仅是纳兰家的纳兰明珠。”

    “最近记性堪忧,师弟见谅。”元锦惭愧道。

    然后你来我往又打几句机锋,却再套不出有用的话,于是借口自己累了,将人直接赶走。

    贾元锦疯了似得大喊大叫:“他狡诈如狐,他说得话一个字都不能信!不能信!”

    随后又低下声音:“虽然确实非常好看,招人喜欢,但是你绝对不能信他!”

    元锦诧异她的小女儿情态:“你喜欢他?”

    “哎哟!”贾元锦背过身,扭动几下,“不要揭穿人家嘛!”

    元锦了然点头,原身跟着洛商离席的行为便有了解释。

    依洛商的心性,不会看不出贾元锦爱慕他,那么若离席是他故意为之,落水不出意外也是故意设计,可贾元锦和他没有利益冲突。

    元锦疑惑:“他为什么选择杀你?”

    贾元锦用头发遮住脸,颇为不好意思:“他不是为了杀我,是为了设计我与纳兰侓延一起落水,让父皇迫于舆论压力,将我赐婚给纳兰家。”

    “结果,结果,结果我和纳兰陆延打得狠了,没注意周围,便一起溺亡,然后你就进了我的身体。”

    她越说越小声,没办法,这个死法实在憋屈,但凡她和纳兰陆延休战片刻,也不至于双双溺亡。

    “不过我比纳兰侓延那个软蛋强!他死后就灵魂消散,而我还剩下一个头!”

    说完,鼻孔朝上,颇为骄傲地转了两圈。

    元锦看她可爱,不由弯了眉眼。

    贾元锦见她笑也跟着笑,不忘苦口婆心劝她:“你要记住我的话,千万不能信皇兄。他之前还承诺娶我呢,结果转头就和纳兰明珠打得火热。”

    元锦微怔:“你们不是兄妹么?”

    贾元珠立即摇头:“我是父皇收养的。”

    “但父皇天天夸我是天上误落凡尘的仙女,神仙送给他的珍宝!”

    ——

    回东宫的路上,洛商遇见了元明珠。

    她斜倚拱桥石栏,远远望他走近:“亲身遇险,救一个不会死去的人,臣女思来想去,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望太子殿下解惑。”

    洛商脚步未停,与她擦肩而过,只留下一句:“元明珠,谨记你的身份。”

    话音未落,已走下拱桥。

    元明珠冷笑,轻声呢喃:“无非是因为她来了。”

    她蓦然转身,死死盯住远去的颀长背影:“洛商,我们走着瞧。”

    纵然他们都各显神通,保有记忆,但却没逃过浮生一梦抹去修为差异的禁制。

    如今他们皆为一介凡人,也皆有机会争夺伏屠骨。

    更何况,无论谁赢,灵女必死,神魂不留。

    元锦这一世成为灵女,算她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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