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了不到半刻,纳兰贵妃托辞有事,摆驾回兴庆宫。

    元锦则进寝殿坐到梳妆镜前,静静看着缠枝漆金铜镜照出头戴步摇的她。

    娇俏中多出几分娴静温婉,若再配上一袭素衣,和现世的她便毫无差别了。

    贾元锦绕着元锦飞,目光如炬,像打量从未见过的新奇物件:“虽然我知道纳兰侓延那个讨厌鬼已经没了,但见有人顶着他的身体来向我献殷勤,依旧百年难遇啊!”

    元锦被唠叨得头疼,抬手要取下步摇,贾元锦连忙阻止:“别别别,千万别摘下,它可算贵妃娘娘亲手给我戴的。”

    先前,纳兰贵妃被拒绝后,并未恼怒,反而转手将步摇插进她发髻,温和地说:“步摇虽是我那不成器的侄儿的挑的,但论起来,它实打实算我送你的谢礼。宝锦,你们纵然不能成一对,我却把你当女儿看待,近日流言你不要放在心上。”

    “你不会成为灵女。”

    纳兰贵妃安慰她不会成为灵女,潜台词则是终有人要成为灵女,放佛一夜之间,每个人都认同了那个可笑至极的传说。

    贾元锦可怜巴巴地撒娇,心狠如元锦才不会被动摇,但她瞧见步摇上的梨花,回忆起逍遥剑锋的小院,眼含怀念地松手。

    不知道师父心里会不会担心她,会不会生出护她的念头。

    临窗的檐铎摇晃,古朴的铃音沉闷而悠远,荡碎一片相思。

    元锦扫去哀怨,心道思虑伤神,不如直接去问来得简单明了。

    正欲换衣出宫去天师府,贾元锦最信任的宫女领着做扫洒的粗实宫女来禀:“殿下,绿腰有要事告知,奴婢特领她前来面见殿下。”

    绿腰是那位做扫洒的粗实宫女,亦是元锦月前策反的他人眼线。

    绿腰不等元锦发话,就上前一步恭敬下跪:“奴婢卑贱之身,因殿下仁慈放过奴婢,方苟活于世。”

    绿腰依习惯向外传递情报那夜,被元锦安排的人抓了现行。

    在深宫吃力爬外的叛徒赐死也不为过,她被人压住双臂跪到元锦面前时,心里已存死志。

    可元锦并没有责问她,只从容地端坐在太师椅上品茶,瓷杯盖每一次划过杯沿的脆响放佛一根根长针,一次又一次扎进柔软心尖,令她胆战心惊,无法抑制对死亡的恐惧。

    她本欲在没有反悔之前咬舌自尽,忽听元锦柔柔道:“你家住小山村,十岁被卖入宫,家中父母长辈具在,兄弟三人,姐妹二人,被纳兰家的人掌控。”

    随后元锦缓慢而笃定道:“你来自兴庆宫。”

    绿腰登时感觉全身力气被抽走,瘫软在地,面白如纸。

    完了,全完了。

    不仅是她的命,家里人怕也保不住了。

    不曾想元锦挥退压制她的宫人,竟纡尊降贵亲手扶起她:“自古骨肉情深,你所作所为皆情有可原。本宫可以放过你,甚至你向外传递消息的行为本宫也可以假装不知,但你须要告诉本宫一件事。”

    “只一件事,不会威胁你家人的安危。”

    绿腰见她卷起价值千金的丝绸长袖替她擦拭汗渍:“究竟是谁笼络你?贵妃娘娘还是.......”

    “不,不是娘娘。”绿腰饱含热泪,拼命摇头,“是纳兰小姐!殿下,您要相信奴婢!奴婢曾经犯错,是娘娘宽容饶奴婢一顿板子,承蒙娘娘恩情,奴婢万万做不出恩将仇报祸水东引的事儿!”

    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元锦轻柔抹去她的泪珠,而后说:“我信你。”

    这句我信你从此深深扎进绿腰心间,她自愿成为双面间谍,向元锦汇报纳兰明珠的近况。

    “殿下大恩,奴婢没齿难忘。”

    时间回到现在,绿腰谨慎环顾四周,见殿内都是自己人,方从怀中取出巴掌大的布包,呈给元锦。

    “西边儿来人吩咐奴婢将这东西埋进长乐宫,请殿下定夺。”

    宫女见状取来送到元锦跟前。

    元锦打开一看,凑到她身旁好奇围观的贾元锦当即骂出声:“纳兰明珠那个贱人,她居然敢陷害我!”

    宫女双手之上,深蓝麻布散开,露出一个身穿龙袍的布偶娃娃,背部被扎了密密麻麻的长针。

    有心人一看便知,这是行巫蛊之术,而被诅咒的人正是当今皇帝。

    元锦疑问地呢喃一句:“纳兰明珠?”

    她拿起被扎成刺猬的布偶娃娃,掀开江南织锦制作的龙袍,看见它背后贴着一张黄纸,上书朱红的生辰八字。

    神色莫辨道:“她既想害人就让她害,我们只做不知。”

    贾元锦顿时炸开锅,就要骂她愚蠢,绿腰抢先开口:“殿下,大喻向来敬神,这巫蛊之术乃大忌,被发现了重则五马分尸啊!”

    “绿腰。”元锦温和安慰,“本宫出事,绝不连累你们。”

    “何况先贤有言,将计就计,这东西能杀我,也能杀她。”

    说到最后,元锦眼神冰冷,将木偶娃娃随手一抛,正正好落到宫女手中。

    ——

    乌云堆积,风雨欲来,平日富丽堂皇的画阁朱楼黯淡无光,好似蒙上灰蒙蒙的纱,无端惹人沉闷压抑。

    因绿腰耽搁,还差两刻钟就该用午食。

    元锦打量天色,仍旧选择出宫去天师府。老皇帝宠爱贾元锦,出宫令牌早赏了她,纵容她去城中玩乐,所以元锦一帆风顺出宫到天师府门口。

    天师府门前已经停有一辆马车,车身玄色漆金,华贵雍容,主人应是身份贵重。

    元锦凝眉敲开国师府的大门。

    开门的下人先是从容淡定,毕竟连皇帝为了见他家大人,都多次夜访,更别谈旁人。

    可他一触即那熟悉的娇色,一个趔趄栽倒,随后瞪大眼睛往后爬几步,慌慌张张逃进府中,大喊:“不好啦!混世魔王又打进来了!警戒,速速警戒!”

    “他什么眼神,有本宫这样娇憨可爱的魔王吗!”贾元锦朝落荒而逃的下人吐舌头。

    元锦翻翻她的记忆,看见这人上次潜进天师府将云轻白控制后,狐假虎威,仗势行凶,把国师府闹了个天翻地覆,勤勤恳恳保卫天师府的下人被捉弄得惨不忍睹。

    不怪他们称她为混世魔王。

    元锦冷不丁抽出一张符箓摇晃,贾元锦立时消了气焰,鼓起腮帮子气呼呼跟到她后头。

    贾元锦消停下去,但不多时冲出一列效仿云轻白穿着的白衣少年,手持桃木剑将她团团围住。

    他们属于大喻国师的门徒。

    打头的少年警告道:“公主殿下,天师府重地,请止步。”

    元锦依言止步,淡笑问:“国师大人命你们前来阻拦的么?”

    少年闻言愣了下,彼此之间传递眼色。

    元锦见状对问题的答案了然,于是继续前进,闲庭信步逼得少年们节节后退。

    他们害怕伤她,不敢真正出手,因为云轻白根本没有下阻拦的命令。

    思及此元锦感觉舌尖漾开一抹甜意,贾元锦曾大闹天师府,她作为背锅者,没被直接扔出府,也算幸运了。

    可她没想到会在天师府看见洛商。

    待客的花厅中,摆了一桌盛宴,云轻白与洛商推杯换盏,相谈甚欢,状似交情匪浅。

    元锦当即攥紧袖角,危机感如潮水淹没心弦。

    她摸不透洛商,却感觉得到他是个极危险的人物,何况前些日子,他肆意冒犯,而她毫不顾忌留面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他打出长乐宫。他们之间的梁子算是结定了。

    最近,元锦有意避开洛商出没的地方,纵是贾元锦再恳求,她也没答应。

    俗话说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浮生一梦中,除了云轻白附体的国师,每个人都是修为的凡人,稍不注意被坑害连做鬼的机会都微乎其微,更别谈报仇之事。

    保有性命,方有机会反击。

    元锦深信。

    但如今她最喜爱的人和最警惕的人坐在一桌,好似存在她也不了解的关系。

    背脊猛地窜起一股凉意,恐惧蔓延,元锦深吸一口气,高声彰显自己的存在:“皇兄好雅兴。父皇尚且埋首案牍劳心劳苦,你身为太子却喝酒寻欢,谁看了不叹一声逍遥自在。”

    一句刻意的扣帽子拉足仇恨。

    哪知洛商目不斜视,嘴角噙笑,只端起酒杯轻撞云轻白桌前的杯子:“国师大人,外界传言愈演愈烈,父皇因它夜不能寐。孤忧心不已,亦辗转反侧,特来此寻求解法,叨扰你许久,实在惭愧。孤敬国师一杯,只盼我大喻风调雨顺。”

    说罢他衣袖掩面,将酒一饮而尽。

    元锦冷笑:“皇兄,你不知道吗,国师素来不碰酒。”

    洛商这才状似诧异地侧头望向她:“是吗?可刚刚国师陪孤饮了不下三杯酒哎。”

    放佛抢到心爱玩具的稚童,向外人炫耀。

    元锦嗤之以鼻,突然劈手夺过一把桃木剑,惊得包围她的白衣少年纷纷出招。

    而她右手挽剑,却未抵挡少年们的攻击,只见剑风削落院中红梅,花瓣洋洋洒洒漫天飞舞,左手适时抛起风符几张,罡风顺着剑尖卷起花瓣,如花雨般袭向厅中摆席的圆桌。

    紧跟着,手持桃木剑的少年们皆把剑织网,畅通无阻缠上她的脖子,制住她的行动。

    元锦未分给他们半点眼色,哪怕自己被剑网压制。

    她像一只永不低头的天鹅,单昂首看目标的坍塌,然而云轻白微微拂袖,弹指间消弭罡风劲雨,令她的期望成空。

    卸了力道的梅花雨缤纷,落到他衣间,给不食人间烟火的他添抹人间的红,元锦呼吸一窒,不知为美色,还是为他偏心旁人。

    眼见云轻白执杯,喉结滚动,将断肠的酒饮下,元锦对洛商的杀心愈甚。

    她没说谎,云轻白确实不碰酒,以前她扯着袖子求师父饮一杯,他无不是冷漠拒绝。现下虽然无记忆,可习惯哪能轻易改变。

    洛商诡计多端,不知使用何法子蒙骗师父喝下酒。

    元锦移开视线,朝洛商投去全部目光,睫羽的阴影之下,冰冷的敌意流转。

    而得了注视的洛商,笑意扩大,抬眸望一眼对面无知无觉的云轻白,暗道:“爱意也好,恨意也罢,云华尊者,你徒弟眼里心里终究有我的一份印记。”

    却见那引起风波的罪魁祸首云轻白,一张皮囊淡漠如常,没人能看清他底下的情绪。

    他冷静道:“你们退下。”

    “是!”钳制元锦的众弟子令行禁止,齐齐收剑,毕恭毕敬朝云轻白作揖,转眼消失在原地。

    元锦得了自由,踱步坐到席间,笑吟吟盯住洛商,全然不见刚才的硝烟,随口问:“皇兄怎得起意来天师府与国师大人对酌?”

    “大喻天灾不断,百姓流离失所,孤每闻噩耗痛心疾首,幸与昨夜与国师大人促膝长谈,才安稳睡了一夜。”

    洛商亦无刚才的咄咄逼人,有问必答,随后甚至体贴招来丫鬟加上一副碗筷,关照她:“皇妹尝尝天师府的素斋,不比宫中做得差。”

    玉碗银箸被摆到面前,元锦用余光快速地偷瞄一眼云轻白,只见他从容静坐,对他们的谈话毫不关心,如同局外人一般。

    元锦逼自己不准展露黯然。

    洛商在侧,她不愿暴露弱点和对师父的情意,万一他添油加醋往宗门散播,污了师父名誉就不妙了。

    她索性将注意力都放到洛商那边,主动挑起纷争。

    “多谢皇兄关怀。”谢过关照,她取过酒壶,不怀好意地将酒全倒进洛商碗中,“宝锦记得皇兄爱酒,来,多喝点儿。”

    一海碗的烈酒,喝惯烧刀子的莽汉都得胃疼。

    洛商却笑意愈盛,衬得眉间朱砂艳丽如胭脂。

    他端起盛满酒的碗,再次高举示意云轻白:“国师大人,昨夜我们谈论诗词歌赋与理想抱负,实在快意……”

    他顿了顿,而后补充:“如果不介意,孤愿称国师一声云大哥。”

    说完,他的碗停在半空,等等待云轻白碰杯。

    而元锦捏紧银箸,不禁敛眸。

    这人不知有意是无意,每句话都死死踩住她的逆鳞。

    她知道他在浮生一梦与师父交情匪浅,知道他昨夜在天师府睡了一夜,也知道他让师父喝下不爱喝的揪,但不需要再说第二遍,不需要第二次提醒她!

    她努力平复呼吸,提醒自己千万不要看师父,千万不要在洛商面前暴露,不然后患无穷。

    最终,元锦发狠地咬破舌尖,抬眸看向洛商,巧笑盼兮:“皇兄真狡猾,国师大人在大喻可是数一数二的高手,你擅自和大人攀关系,万一被大臣知道,结党营私的罪名就跑不掉了。”

    话音刚落,她伸手夺过洛商手里的酒,将之撒到地上。

    此番动作幅度略微有些大,一瓣藏进乌发的红梅显露。

    因她背对他,所以云轻白第一个看清楚,他条件反射地伸手,但到半路又犹豫地停下。

    也就一时半刻的功夫,洛商忽地伸手去取红梅瓣,元锦心叹他要报复,立即向后一躲,却听坐着的圆凳咿呀,凳腿蓦然断裂一根,她立时失去平衡要摔下地。

    洛商怔然一瞬,而后身体比脑子先行一步,将差点磕到后脑勺的元锦拦腰抱住。

    很快,他反应过来自己又遵循了本能,不禁嘲讽道:“皇妹嚣张肆意,肯定没预料到会把自己给坑害了。”

    圆凳下方躺着一瓣红梅,断裂的凳脚切面平整,显然是被刚才的罡风波及。

    忍不住朝元锦倾斜的云轻白登时僵滞,但见人无事,不动声色摆正身体,叫来人换了张平稳可靠的玫瑰椅,然后请罪:“公主恕罪,臣......”

    “与你无关。”话没说一半,就被元锦打断,云轻白彻底愣住

    今日他被元锦忽视,还被她厉声喝止,无论哪一项,都是头一次。

    是因为洛商在眼前么。

    他默然片刻,颔首:“遵命。”

    元锦更不好受,如果不是顾忌洛商,她早和师父亲密无间了。

    她竭力逼自己直视拦腰搂住她的洛商,惹人生厌的脸庞映入眼帘,她猝然踢脚。

    洛商闻风而动,立即松手退后数尺,堪堪避过她的生风的一脚。

    然后元锦顺势脱离洛商的怀抱,旋转两圈拉远距离,裙角如层叠的涟漪泛起荡开,鬓角步摇流苏摇曳生姿,浅蓝的罗裙放佛莹莹发光,一时吸引了云轻白和洛商的心神。

    见识过万千美人的他们,出现片刻的愣神。

    可元锦站定,只轻掸腰际褶皱,道:“我摔下凳,磕到头,都是我自己的事,无需皇兄操心,否则伤你贵体,宝锦罪孽深重。”

    洛商兀然回神,被元锦的后半句逗得发笑,她若真怕罪孽深重,就不会数次向他动手,正要接话打趣,余光扫到望着元锦的云轻白,水月镜中他们亲昵的画面猝不及防袭上心头。

    打趣的话立时如鲠在喉,他状似随意地将右手负于身后,指甲却深深嵌进柔软的掌心。

    最终他冷淡回道:“国师大人向来为国解忧,公主遇难他理应出手,可惜被孤抢先一步。追究起来,却是孤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

    元锦霎时眯眼,好端端得提她师父作甚,难不成想拉她师父出来挡祸?

    果真厚颜无耻,卑鄙至极!

    元锦又要暗讽,未曾料到云轻白开口维护洛商:“公主殿下,臣与太子殿下相约对酌,你突至天师府,臣招待不周,恐有慢待,望你见谅。”

    他这是责怪她,为了一个区区洛商责怪她。

    元锦听懂云轻白的话中含义,不甘心地闭嘴,明眸却在他和洛商之间流转。

    良久,忍不住冷笑道:“国师大人和皇兄的关系亲近,宝锦竟不及了。”

    而后自嘲:“是我厚脸皮破坏了你们的宴席。”

    她抽出袖中一叠符箓,搁在云轻白身前:“我一直等父皇来长乐宫取符箓,却始终没等到,便决定亲自给国师送来。往日种种,望国师不要介怀。”

    说完,她稍一福身,冷着脸告辞。

    “国师大人,孤府中还有要事,我们下次再约。”

    气氛尴尬到这地步,谁都没了再用席的心情,洛商亦请辞。

    他大步流星赶上提前离去的元锦,云轻白看见他犹疑半晌,终究伸手将她发间刺目的梅花瓣取下。

    元锦如炸了毛的猫般,睨他一眼,提裙逃得飞快。

    却从始至终,没再回头。

    慢慢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拐角,云轻白独自坐在花厅中,忽而掀起衣袖,摊开左手,只见掌中堆积一摊齑粉,不知用多大的力道才能将木头碾得这般细碎。

    他倏而覆手,齑粉落尽,有风拂过,携着些许粉末向孤零零的玫瑰椅蒙上薄薄的一层灰。

    元锦和洛商之间,至亲至疏夫妻,没有任何人插足的余地。

    他究竟期待些什么。

    独坐半晌,他阖上眼,挥手召来大火,将桌上符箓烧了个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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