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眼时,是一幕漆黑。

    不同于极北带来的感知,顾怜心能触到温热的被褥,她好像躺在床榻上。

    动一动身,在作贼似的去触摸四周,顾怜心闻到一阵很熟悉的香味。

    她许久没有闻到这香味了,小时候她的屋子老有蚊虫,她的祖母便会做些香囊放在她床头。香囊里头放了艾草,是清香,配合其他香料,能放好久。

    顾怜心小心翼翼地移动身子,她在确认一件事,便伸出手去摸,摸到了香味的来源。

    一只棕褐色绣银白祥云的香囊。

    在夜幕里,透过屋外的月光,顾怜心仔仔细细地端详着香囊,又将香囊放于双手之中,凑近,闻到淡淡的香灰味。

    是她祖母的手笔。

    顾怜心有些哽咽,她咽了咽,将这一切香味当成一场大梦,她以为是自己的灵魂终于回到了故乡,才有了这香。

    哪曾想睁眼前,她还在极北之地。那个终年大雪纷飞,没有植被,荒凉无比的北原,是她死去的地方。

    顾怜心默默放下香囊,坐起身,去看纱帐外模糊的月光。

    白色的,没有温度的光亮照入屋内,此地不是北原,见不着大雪,听不到风吹。

    夜晚只有虫鸣,还有一个仰头看月的女儿家。

    顾怜心就这般坐了好久,她不知何时梦醒,正因如此她不敢去寻梦里的人,她怕遇到了,便舍不得走。

    直到一团火苗从一旁闪了下,她的目光才从月亮上移开。

    那团火苗亮出一张顾怜心极其熟悉的脸,是她的贴身丫鬟白果。

    白果是一副刚睡醒的倦容,散着头发,眼皮子一会儿黏在一起,一会儿又很用力地分开。

    嘴里嘟囔:“姑娘醒了?”

    顾怜心瞪大了眼,她还是没忍住撩开帘子,去看清了白果的样貌。

    和记忆里一样,但更加稚嫩些,脸上没有因风雪留下的痕迹,有的是睡眼惺忪。

    白果没有听到顾怜心的回答,又说:“姑娘是在担心明日的事?姑娘放心好啦,一切礼节琐碎的都安排妥当了,等明早老太太从宫里头回来,我就陪着姑娘去极北,一步都不离开姑娘你。要是五皇子欺负姑娘,我就用琰二郎教的招式对付他!”

    顾怜心听着听着,声音就哑了,她转过头不敢去看白果。

    她知道,在烛火照耀下,白果正笑眯眯地看着她。

    “姑娘可别不信。”

    “啊……”

    顾怜心想象着那副关切的,活生生的面容,就算以为是梦,她也忍不住落下眼泪,声音与泪水被压抑,一声不吭地落下来,吐出一句。

    “我信你……”

    这番委屈的声音,白果自然听到了。随即烛台被移到顾怜心面前,白果看到一张憔悴的脸,正哗啦啦地流着眼泪。

    “哎哟,怎么哭了!”

    烛台被立马放在一边,白果从一旁拿来帕子,动作轻巧地替顾怜心擦去眼泪,嘴里还安慰着。

    “姑娘还没出嫁呢,就开始想家了?”

    顾怜心垂眸不言,她是怕再开口,就会情不自禁说出藏在心里的委屈。

    蜡烛火苗一跳一跳,顾怜心像个石像一样紧锁眉头,却流不完眼泪。白果着了急,反复问她是怎么了,为何要哭。在白果眼里顾怜心并非是个爱哭鬼,她与顾怜心一同长大,甚至很少见着顾怜心这般流泪。

    “你不告诉我缘由,我就只能叫人去请老爷夫人了。”白果撇撇嘴,“顺便把公子请来,还有琰二郎,让他们都来看姑娘你哭花脸。”

    顾怜心听到这些个名字,泪水更是止不住,连着开始打嗝,呜咽:“不要去,不要去……”

    不要去找他们,我怕我溺死在这梦里。

    白果被这求饶的声音唬到了,立马站起身,用烛台点了一旁备用的灯盏。

    小屋被一点点的红光照亮。

    顾怜心窘迫的面容无处可逃,她想用什么东西去遮挡,去掩盖,也无济于事。

    终是看清了故人。

    女儿家眼眶红肿,墨发散着,因肌肤雪白而看上去没有什么血色,烛光将她照成个木偶娃娃,就是有些不大精致,连唇都发紫。

    顾怜心仍不敢看白果。

    白果着急忙慌地问她:“姑娘脸色这样的白,是做了噩梦?”

    顾怜心摇摇头,她伸手去擦泪水。白果便移动身子,在床榻边蹲下,这下子,顾怜心想逃也逃不掉了。

    一双真挚的眼睛望着她,透过极北的寒风,像春天的流水融入顾怜心的记忆里。

    决堤。

    “白果!”

    就当是一场梦,顾怜心这般去想,她的双手紧紧抱着白果的头。亵衣料子蹭着白果的脸颊,白果茫然着问。

    “姑娘?”

    “我还以为永远都见不着你了……”

    白果用手环住了顾怜心的腰,在后背处轻轻拍了几下,模仿老人家的语气,与顾怜心说:

    “姑娘别怕,是梦,都是梦。我不是好好的在姑娘身边?不光是我,老太太、老爷、夫人,还有公子,也都在呢。所以姑娘别怕,别怕了。”

    顾怜心一听,眼泪更是流个不停,这场梦太真了,真到连语气和触觉都与她生前一样。

    她多么渴望这不是梦。

    “白果……”她嗓音沙哑,“我渴了,有凉水没。”

    白果一愣,笑道:“每日都给姑娘备着温水,姑娘何必喝凉的。”

    说着白果去倒了一杯,正要转身,莫名被什么劳什子绊了下,整个人朝前头仰去。

    动作很快,不过眨眼,顾怜心却联想到极北封城的那一幕。

    那一幕里无依无靠的白果,在大雪中冻住了双脚,随后没了力气倾在路边。一辆马车飞驰而过,马蹄碾下白果的脚。白果连痛都察觉不到,只是瞪大眼去看血肉模糊的腿。

    随后,便是无人在意地死去。

    顾怜心那时候死了,就算想救,也没有救的法子。唯一的唯一,是见白果的魂魄寂寥地飘向城隍庙。

    而她,无处可去。

    顾怜心想到这里,双目一黑,似乎是死前,白果也摔倒过。那一瞬,顾怜心的心绞痛不止,她下意识抛下被褥,以一种从未有过的速度,在白果摔在地上的前一刻,抱住了白果。

    代价是,茶盏落地,白瓷碎片扎入她的手肘。

    这原本的疤,是要在白果身上的。

    顾怜心吃痛,却没有松手:“没事吧?”

    “姑娘!姑娘你流血了!”白果的手摸到一阵血红,她急得快哭出来,“都怪我,这可怎么办,明日就要走了,我……”

    顾怜心笑了笑,原本没有血色的脸,看上去铁青。

    她用没有受伤的手捂住白果的嘴,释怀着与白果说:“不嫁了,就算这是梦,我也不嫁去极北。”

    白果立马绕开顾怜心的手,边扶怜心起来,边说:“姑娘别说傻话,什么梦,什么不嫁,呸呸呸!”

    顾怜心靠在床栏旁,无心处理伤口,恹恹的:“难不成这不是梦?”

    “自然不是,姑娘睡糊涂了。”

    白果找来纱布与酒,将粗针放于烛苗上烤了烤,紧接着顾怜心感触到了痛,与方才心的抽痛不同,这个的疼,是肉身的。顾怜心咬唇忍受着,汗水从她额头冒出,无一不再与她说:

    此处非梦境。

    顾怜心倏地睁眼,她再次去看白果,那个正认真替她包扎的女儿家,无比真切起来。

    “白果?”顾怜心轻轻唤。

    “姑娘你说。”

    “你说这世上……”

    白果以为顾怜心又在多想,便安慰她:“姑娘啊,这世上的事虽不顺心,但人总归要往前看的。要是不往前走,人就会陷进土里面,在想走就走不了了。”

    顾怜心垂眸不言。

    “姑娘不想嫁,可那是圣旨,圣上一言……”

    “便是天打雷劈,也是要做成的。”

    顾怜心轻笑一声接下白果的话。

    她感受着伤口正溢出鲜血,就像在告诉她,这一切是真实的,不似那轻飘飘的梦,毫无征兆地来,毫无规律地走。

    女儿家想,难不成她如话本里说的那般,重生了?

    可重生又如何,皇家圣旨依旧压得她直不起腰。她能有什么办法去反抗,装病?她爹爹娘亲都以行医著称怕是不成。

    装疯卖傻?顾怜心忽然想起她兄长少时的经历。

    女儿家轻声说:“白果,你去找翠妆姐姐来。”

    翠妆,是顾家二公子顾归清的贴身丫鬟。

    还在包扎的白果猛然一顿,她不可思议般仰头看向自家姑娘。

    “姑娘找翠妆姐姐作甚。”

    是了,明日她要出嫁,隔壁院子早就避嫌不来往,这回要去找,实在是有点说不过去。

    顾怜心沉思片刻,道:“翠妆不成,便去叫姜黄,去叫来,随便叫个人,随便谁都好。”

    “这……”白果默然,将包扎最后的一步处理完,起身福了福,“我去找姜黄姐姐。”

    看着白果阖上门,屋内重新归入寂静。虽然怜心身边不止一个丫鬟,但能在夜半三更放心使唤的,也就白果一人,其余的婆子丫头不是贪嘴,就是推三阻四的滑头。

    “罢了……”

    顾怜心动了动身,她能闻到手肘的血腥气,换做以前,她受了这般的苦,早就惊动上苍来替她落泪了。

    眼下,女儿家闷声,愣是没有动静。

    夜色愈来愈浓,倒垂的雾气溢入门帘。顾怜心低垂着思绪,静静听外面的动静。太真了,一切的所见所闻,都不似幻梦。即便是咬唇,也有痛觉。

    听着暑中蝉鸣,在抬头望月。

    在月光单薄的光里,一把剪子就搁置在妆奁旁,银白的薄纱照着剪子正发着光。

    顾怜心偏了偏头,那剪子大小正好合适,便不管地上瓷片。女儿家走上几步,拿起了剪子。

    剪子反月亮白色的光,又照入顾怜心精致惨白的脸。

    顾怜心说:“若真是梦,也该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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