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瑛以为,李雪徽很快就会跟她同步与他母亲沟通的结果,因为虽然事情本身复杂,但现在面临的局面却很清晰。她甚至已经暗暗做好了准备,如果问题轮盘真转到她的头上,她就用一些玄乎说法硬顶过去,反正结果就是她亲手救起小同桌,任何人都不可否定她的立场。

    但,越瑛足足等了两天两夜,才等到了小同桌的电话。然而他开口第一句话——

    “我能不能去你家附近的酒店,开个房间?”

    李雪徽并没有在短短几天之内突变成一个下流色胚,更没有蠢到会单刀直入问女生约不约。

    答案在越瑛看到小同桌从深夜末班车上下来的一瞬间被揭晓了。他那苍白的脸色,深重的黑眼圈,暗淡凌乱的头发,犹如精气神被活活抽了一大半的样子,比刚从水里捞上来时都要惨烈。

    他神色恍惚地向前踉跄了几步,直到地上的人影都快和他自己的完全交叠在一起,他才发现自己的面前站立着一个人。

    越瑛伸出手扶住了他的肩膀,未曾说话,眼里的担忧都快要漫出来。

    李雪徽顺势脱力倒在她怀里。好像从山上那日开始,他与她的拥抱变成一种吃饭喝水一般,再自然不过的举动。

    过了许久,他沙哑着嗓子道:“我真的太困了,丽丽。”

    二代居民身份证虽然04年便已经开始逐渐替换原有的纸质身份证,但在应用场景的落地上由于种种现实条件的限制依然被各地各线执行得参差不齐。即便在发达地区的城市里,除却一些大型连锁酒店外,绝大部分的旅馆旅舍仍没有好好遵守严格要求客人出示有效身份证并做好登记的规定。

    越瑛想不到这治安管理的漏洞,有一天竟然会给自己带来便利。两个人拿到越瑛家附近一间小旅馆的房间钥匙的过程中,基本什么障碍都没有遇到,除了收获前台姑娘的一通暧昧又习以为常的眼神外。

    房间小且简陋,只有一张单人床,一个床头柜外加一个小卫生间,真除了临时睡一觉没别的更多的功能。

    “60块一晚,干净又卫生。”越瑛上手摸了摸床铺,没有感觉到什么突兀的颗粒感或潮湿感,于是转而拍拍被面,“来,上吧少年。”

    刚刚还疲惫得快要当街睡着的男生此刻却像脚上绑了铅块一般,扭扭捏捏地站在门口不肯过来,显得越瑛颇有一种逼良为娼的疏豪气势。

    “你再不过来,我就要认为你想我去接受前台的那一小包的‘好意’了。毕竟,”越瑛狭促地眯着眼,“我总不好白白担了一路走上来时他们用看□□看我的眼神。”

    仿佛听到“嘭”的一声,小同桌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脑袋上,把他平日里引以为傲的部位变成了一个熟透爆浆了的西红柿。

    他这会又像屁股后面着了火一样,连滚带爬地上了床,然后规规矩矩地双腿并拢双手交叠双目紧闭,如同一个十分安详的雕塑。

    唯有拼命克制着起伏的胸膛,显示着他剧烈波动的心境。

    “行了我躺好了你快回家吧。”

    越瑛看他的窘样忍不住扯了扯嘴角。她凑近两步,蹲下身子,然后轻轻握住他的手掌。

    男生的身体忍不住轻颤了一下,眼睛不由自主睁开来。

    “好啦,别嘴硬了。我要是真走了,你这一趟不就白来了了吗——换个陌生的地方继续失眠,还是付费的那种。”

    “可是这样……不会很奇怪吗?像一个小孩子似的,非要人陪着哄着,才能好好入睡。”李雪徽难为情地嗫嚅着道。

    在她面前,他不就个小孩子吗。越瑛非常自然地接受了这个设定,甚至有些甘之如饴。

    “这世界上有十分之一的人或多或少都存在睡眠障碍。所以你不应该感到奇怪,而是应该庆幸,庆幸自己还能找到睡得着觉的方法。”

    “我其实——”

    “好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快睡吧,我陪着你。”越瑛轻柔地捏了捏他的掌心。

    第二天。

    越瑛前一天的晚归并没有引起李家任何人的注意,如果不是她特意现身,他们还以为她还在山上逍遥快活呢。

    可李雪徽的擅自离家却有着诸多反常。一是他刚刚脱险情况尚不稳,教导主任大人居然放心他彻夜不归;二是在他昏昏睡去的足足十五个小时里(过了退房时间,害得越瑛还得去续了一天的房间),居然没有人联系他,或者说起码没人成功将他薅回家。

    好奇的越瑛只能把问题憋到小同桌睡饱醒来才有机会问出口。

    “因为在我妈妈眼中,我到此时此刻还宅在自己房间里。昨晚出来之前,我设定好了今早8点半我房里的音响自动公放游戏音乐,还藏了冰箱里原本作为早餐的几个肉包子和一瓶牛奶,造成我人还在家里活动的假象。不过吃完这顿,我就得趁她还没下班赶紧回家,免得穿帮。”两人坐在越瑛家对面的粥粉面铺子。李雪徽用筷子夹起一个虾子云吞在越瑛面前晃了晃作为回答,然后便是低头快速地继续干饭。

    “我说过,你该跟你母亲好好沟通。如果不行,还可以寻找专业心理咨询的帮助。无论陈老师打算怎么看待和处理此事,你都不应该整这些幺蛾子。”越瑛觉得李雪徽的行为令人难以理解。

    “不会有处理了。”

    “你说什么?”

    “这件事情不会再有下一步‘处理’了。”他放下筷子,抬眼望她,“因为,这次毕业旅游我只是不小心掉下水了,其余的什么都没有发生。”

    沉默,良久的沉默。路上的车水马龙和嘈杂人声像是从另一个遥远的世界传过来。

    “为什么?”越瑛脸上的所有表情都褪去了,涩着嗓子问道。

    “没有为什么,就是不想说。”他重新拿起筷子,收回视线,在碗里无目的地搅动起来。

    越瑛并不接受这样的答案:“现场那么多双耳朵听着你亲口宣布自己被谋杀未遂,你以为你能堵住他们往外传的嘴?即便没有他们,你现在还是未成年,之前在山上是事急从权没办法,可警方无论是后续向你继续了解情况或者透传案件进度,总会要家长知情的。如果我是你妈妈,我要通过外人才能知道自己儿子经历了什么,我该有多伤心难过。”

    “从我嘴里说出来,她就不会伤心难过吗?”李雪徽断金切玉般地反问了一句,噎住了越瑛。

    “在场的人就那么几个,都不是什么不靠谱的人,我用警方要求的名义一一拜托了他们保守秘密。至于警察那边……我再过10天就满18了,届时我就独自可以承担一切。”

    越瑛急极反笑,继而阴阳怪气起来:“独自承担一切?怎么承担?你忘了今天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了吧?你觉得十天时间自己就能从连觉都不敢一个人睡的怂比变成忍辱负重的悲情英雄?这位朋友,你是不是太高看自己了?”

    一连串不留情面的反问让李雪徽满心恼火,越瑛却也毫不躲闪,迎上了他愤怒的目光。

    他把筷子一摔,引来整个小店的人侧目也在所不惜:“你觉得我脑残?是个中二上头的幼稚鬼?难道你又是什么了不得的谋略大师吗?装出一幅神秘莫测的老成模样,一天到晚遮遮掩掩的,实际上不也是对什么都束手无策,一事无成吗?我凭什么要听你的?!”

    两人平常亲密无间,这时揭起对方伤疤来也是完全的得心应手。尤其是李雪徽,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正中越瑛的最痛处——差点失去他的悔恨和后怕还未消,如今竟叫正主亲手给翻了出来。

    这一瞬间,越瑛不可抑制地红了眼睛。她倏然站起,一句话不再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小食店。

    她如幽魂般穿过人行道上如织的人流,只是按照肌肉记忆机械地往家的方向飘忽而去。

    李雪徽说的其实很对。她不正是仗着自己是个大人和穿越者的灵魂,对周围的人总是一直处于一种有意无意的鄙视,老是认为自己的思想超前他们一个时代,乃至于自作主张作出许多罔顾他们的知情权和意愿的所谓“为他们好”的行为。从一开始宁毅一的职业规划,吴思斯的心理疏导,到后续的小玄子之死,白鹭之谜,以及最终梁阿姨和李雪徽遭逢的变故,她无不处处都要按照自己的心意横插一手,可结局却往往无功而返,甚至多有不如预期的地方。即便是因为头上有一把达摩克里斯之剑,她明明可以做得更好,有更多的耐心分辨清楚何所为与不为。

    越瑛迫使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开始回想刚才小同桌说的话。

    从他的立场出发,李雪徽向他母亲隐瞒自己的遭遇的原因不外乎以下两个:一是从感性上他暂时无法直面至亲的悲伤和难过的情绪;二是他已经认定这个事件无法有一个圆满的结果,与其两人痛苦,还不如一人承担。

    毕竟这小子,内心一直都是很温柔的。

    只是,她怎么才能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帮助到他呢?即既不使陈老师有太大的情感上的冲击,又能把事情沟通清楚,叫越瑛咬了咬嘴唇。总还是要跟他敞开来商量清楚才好下决定。

    越瑛停住往前的脚步,此时的她恰好停在了亮起红灯的人行道斑马线边。

    得赶快把马上要回家的李雪徽拦下来。想到这点的她急忙回身向后打算原路返回。可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动作太大太突然,

    越瑛忽感到一阵夹杂着眩晕的头痛,这使她眼前一黑,失去了身体的控制权。

    虽然这只是短暂的一瞬,她马上就重新清醒了过来。可是已经向后倒去的趋势并不是那么容易化解的,眼看着越瑛无论如何都要往地上摔上重重的一个屁股墩。

    对于一幅青春强壮的身体而言,摔一跤并不是一件什么大事,最多就是留下一些擦痕和瘀伤。可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一辆不准备礼让行人的小货车快速向斑马线驶来,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行驶路线上马上有一个即将扑街的活生生的人。

    或许是她的错觉,越瑛甚至能透过挡风玻璃,清晰地看到司机那张脸从毫无所感到不知所措的变化。可她已来不及做出任何应对。

    不,不会吧?!竟然是这样的结局吗……

    越瑛绝望地闭上了眼睛,迎接那似曾相识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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