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妠和梁融两个,从前颇有些瞧不上彼此,一见面就剑拔弩张,这一阵相处下来却亲近不少。梁融还主动邀请袁妠有机会去邺城做客。

    与外孙女不同,崔太公一直都极喜欢梁融,觉得他言谈大方,举止有度,还有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儿,怎么看怎么欣赏。加之又是梁使君之弟,料想此子来日必有一番作为,于是鼓励崔家晚辈都与他相交。

    有太公旨意,袁妠便心安理得地领着几个堂兄弟姊妹们,捎带梁融一道游玩。

    几个小孩子要好的跟什么似的,每天钓鱼爬树六博双陆射覆投壶挨个来,快玩疯了。有一回袁妠睡在表姐屋里,夜里说梦话嘟囔驾驾驾,还以为自己在骑马。

    惹得唐曼和徐宜君面面相觑,不由失笑。

    期间袁夫人来过几次书信,问起二人在清河待近况。

    袁夫人在信中无不担忧,说袁匡身体每况愈下,原本家里寄希望于入了春会有好转,如今眼瞅着也毫无起色。

    袁妠听说后,忙往平舆家中给父亲去信,接连写了好几回,奇怪的是始终音讯寥寥,只有继母高氏打探她们预备何时返程。

    袁妠把几片黄绢翻来覆去的读,最后沮丧道:“看来阿爹真把我忘了。”

    唐曼说:“你爹公务繁忙,身体也不舒服,一定每天都很辛苦,等好一些后,会给你来信的。”

    袁妠道:“姐姐,你别用这种话来安慰我,我又不是小孩子,自己知道,阿爹心思都在弟弟身上,早不关心我了。”

    袁妠对父亲还是很有感情的。小时候,兄长还在,母亲和父亲虽偶有摩擦,但袁匡从不会迁怒于她,对女儿也是一等一的珍爱。

    后来母亲回了清河,留下袁妠独自一人,她从来羞于承认,但内心总还隐隐期待着父亲的关怀和爱。

    接着继母来了,又有了个小弟弟。

    到现在是一点感觉不到了。

    唐曼再见到崔夫人时,提起自己有些不放心,想早点回平舆。可听闻近来有流民逃难到清河一带,崔夫人说什么不肯让她独自上路,要等崔凭往都中就任时顺路护送。

    唐曼也就不好拂人美意。

    妹妹是已经在外公家玩得乐不思蜀了,如今正在兴头上,就算要回程,估计要等到上巳节过后,和崔六郎一道走了。

    好在清河每天都有新鲜事做——袁妠的朋友送她一只长毛小狗,说是西域品种,稀罕的很,谁知道袁妠一靠近就不停打喷嚏,实在没办法,恋恋不舍地送给表姐养。

    小狗洗了澡,梳了毛,又挂上个带铃铛的项圈,每天在唐曼院里叮叮当当跑来跑去,小旋风一样。

    因为妹妹的缘故,她天天都能见到梁融在眼前晃荡,侍卫尹子度却是一面也没再见过。上回两个人不欢而散,他铁青着脸离开,开始她还有些矜傲,想着不管怎样,也得低下头说几句话吧,后来居然一点消息都没有。

    打着遛小狗的幌子,路过了几次梁融居住的院落,但每次都空荡无人,只有崔家几个仆人扫洒,问客人行踪,也均摇头不知。

    这个普通侍卫的行踪,除了唐曼,大概也没谁真的在乎。

    再见到时,已是数日后。

    她远远就看到了那个身影,立在梁融侧边——这场宴席邀请了梁融,是妹妹一早告诉过的,出乎意料的是尹子度居然也在。

    梁融本来和别人有说有笑的,一看到唐曼,脸瞬间耷拉好长。

    她可不和小孩计较,只当没看到,还轻声细语询问:“小梁郎君,我能和尹将军借一步说话吗?”

    梁融:我可以回答不么-_-#

    梁融才要张嘴,兄长看了他一眼,只好把嘴闭上,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

    等人完全离开,唐曼就问他也来赴宴?

    梁骘摇头,说有件贺礼要送。

    “要是没有这件礼物,我看咱们一辈子也难再见面。”她嘀咕:“我不过随口几句,你还真放心上了,脾气好大。”

    “……”

    他不吭气,唐曼微微扬眉,声调也高了:“我不去见你,你就不会来找我么。”

    没想到对面人听她这样说却有些愕然。

    那副暗暗多愁善感的样子她一看就想笑,想起他在妹妹面前一本正经的也样子就更要笑了。说句老实话,凭他的姿色嘛,当自己情夫是有点委屈,但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落在眼中又着实令人色心大起。

    她小声说:“离我好远啊,都听不到。”

    梁骘摩挲了两下剑柄:“免得让别人知道了,玷污你的名声。”

    “我的名声,和你有什么关系。”

    唐曼嘴硬。

    梁骘轻叹一声:“怕耽误你的好姻缘。”

    她的心一下子凉了,像一盆冰水兜头泼下。

    梁骘又问:“明日有事吗?”

    她心里发堵,故意道:“妹妹的诗会在那天。”

    “……哦。”梁骘也没说什么,只是低下头。

    “怎么不进去呢。”

    她指了指庭院那边,帷帐已经设好了。

    梁骘默默摇头:“我不爱音律。”

    唐曼眼眶发酸:“是不爱听,还是不愿意和我待在一起啊。”

    梁骘像被踩了尾巴一样,瞪了她一眼,她这才注意到他面色困倦,像是几夜未曾休息,眼下都带着乌青,胡子也拉碴,就这样还说:“随便你笑吧,反正我本来就不爱音乐。”

    “那天你的话,我回去仔细想了,我……自知身份低微,确实配不上你,我看还是说清楚为好,不然以后会难过。”

    唐曼低下头,忍住掉眼泪的冲动——其实不挺好吗,遂了自己心意,也不会让娘丢脸。

    可是为何真的听到这些,心却如此酸楚呢?像被泡进了黄连里,又像被谁捏了一把,闷得疼。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听远处一声响亮的:“阿姐!”

    袁妠得到梁融的小报告,赶快跑过来,早说了不能让姐姐和这个尹将军单独待在一起,本来她的劝导都快成功了!

    她感觉气氛有点古怪,但也管不了许多,着急地要拉姐姐走:“六哥哥带了新酿成的竹叶酒,要阿姐去尝尝。”。

    袁妠从来不叫崔凭六哥哥,崔凭也不会麻烦她来叫唐曼。

    她故意这样说,好叫尹子度明白,他们才是亲密的一家人,不管现在还是未来,从来都是朱门对朱门,竹门对竹门,他只是个外人!就算长得再好看啊不……再和阿姐谈得来,差距也有如天堑,何况论模样论学识,她六哥哥也不差呀。

    “走吧姐姐。”

    唐曼低声对妹妹说:“你先去吧,我随后就到。”

    袁妠在旁边气得跺脚。

    梁骘离得远,没听到这句嘱咐,唐曼只略挪了两步,指尖就被从后拉住了。

    “明日一早,我在后山那棵槐树下等你,你还来不来?”

    他盯着他很久,最后唐曼不好意思地移开目光。

    也不是她闹害羞,实在是目光炬炬,盯得人有点怵。

    梁骘垂眸:“我有话跟你说。”

    “……好啊。”

    梁骘眼神很复杂:“这几日都没在崔府,主公有命令,和同僚一道外出,听说你找过我。”

    唐曼低下头:“嗯。”

    梁骘道:“不是躲你。”他强迫自己继续深呼吸。

    唐曼尽量维持着自尊:“我明白。”

    自己这一番回答多么体贴入微啊,好言好语的,尹子度居然又像被气到了,一定是他看到自己就厌烦。

    更想哭了……

    *

    春雨渐歇,清夜无尘,海棠和玉兰在夜风中含露吐蕊,幽芳扑鼻。

    因不是正经宴会,案上只布了些瓜果美酒。崔氏庄园比平舆少了几分肃穆,多了几分风流雅致。

    庭院里,几只孔雀昂着颈子闲庭信步,梳双环髻的婢女安静侍立在珠帘后。

    伶人各司其职,或立或跪。

    为首的绿珠吟唱:“行行日已远,遂造匈奴城。延我于穹庐,加我阏氏名。殊类非所安,虽贵非所荣……”

    诸人于树下围席而坐,姿态都放松随意,崔霖就指着她问:“小梁弟,清河女子比之邺城如何啊?”

    梁融没有看,拱手说:“家兄掌家严格,从不蓄养姬妾。”

    “哈哈哈,还是年纪小……不懂女人的好,等你再长大些,尝过女子的滋味,便能体会其中美妙之处了。”

    他同邻座的男人耳语几句,二人暧昧地笑起来。

    绿珠抱着琵琶,颈子弯折成一个驯服的弧度,似乎早已经习惯被人玩笑,又缩了缩衣袖,隐藏住手臂上青青紫紫的淤痕。

    唐曼坐了一会,始终笑容勉强。

    她怕被妹妹看出异样,便借口更衣,去池边透气。

    数扇屏风将小亭隔成前后两进,屏风前摆有数张榻,供游人休息,案上也置瓜果,旁边的金盆匜用作净面。

    唐曼没有心情再坐下了,走到屏风后,单手托腮,斜倚着凭栏。

    岸边枝蔓参差,水中各色鲤鱼皆若空游。

    脑中思绪纷乱,一会猜尹子度明日到底要说些什么?看他刚才样子,难道真要和自己断绝?两句话便退缩,可见此人一定不是真心,妹妹说得对,早点分开也罢,免得日后牵扯伤怀。

    又暗自垂泪,要不是自己拿那些话折辱他,怎会走到如今境地。可她一个大小姐,拿腔拿调些也就罢了,尹子度不过是个行军司马,在她面前摆什么谱呢。

    想着想着,就有些恼羞成怒,她想明天那个约定,就算刚才答应了,也偏偏不要去,非要搓一搓他的锐气才解恨。

    正气闷着,忽然屏风那面传来一阵响动,哐当哐当几声,似乎什么东西被碰掉了。

    唐曼回过神,皱起眉对徐宜君摇了摇头。

    绿珠上襦半褪,男人从侧面整个搂紧她的身子,手掌覆盖住肩峰圆润的弧线,一边往下溜,一边撅嘴去亲她脸颊。

    绿珠拼命挣扎,双脚使劲乱踩,不知膝盖撞到哪里,男人“嗷”地惨叫一声,

    她拼尽全力从男人怀里挣脱,抄起一块席镇就向外掷,那席镇是铜质的,不小,颇有点分量,铜兽的犄角直冲那人额头飞去。

    男人额角瞬间就流下血迹,

    他一下子怒火中烧,反手把她掀倒在地,啪地落下一掌:“贱人,还敢跟我动手,放肆!”

    绿珠被这一巴掌扇的头晕目眩,趴在地上无法动作。

    唐曼从屏风后绕出来,问:“府君这是在做什么?”

    她认得这个人,正是先前与崔霖同席的覃城令。

    覃城令抽出手帕擦了擦额际的血,眯起眼,无不鄙夷地打量着来人。

    “这是袁女郎的表姐唐夫人。”徐宜君道。

    她说话间,唐曼已经将绿珠拦到自己身后了。

    覃城令喘着粗气,语气讥讽道:“实不相瞒,崔家已将这贱婢赐给我做妾侍了,我与她欢好乃理所应当之事,她胆敢对我不敬,是打是骂如何责罚便是我家私事,想来与你无关吧。”

    唐曼把绿珠的衣服裹紧,连眼都不抬:“打杀无罪之人,就算是你的妾室,我一样可以把你送上官府,按我朝律令处置。”

    覃城令身材虽然不算矮小,但十分肥胖,白而肥胖,像泥地里揪出来的白萝卜,如今满脸血渍拉忽,就更像酸菜缸里腌的红心萝卜了。

    唐曼说:“她不会和你去的,我自当禀告太公,一切后果我来承担。”

    覃城令一只眼睛被血糊住,只能用仅存的另一只眼睛向她投去愤怒的目光。

    “她现在可以留在你这,不过总要跟我走的,不信夫人且等着瞧吧!告辞!”

    男人一副懒得与她纠缠的样子,拂袖而去。

    唐曼扶起绿珠,关切道:“没事吧?你的掌心破皮了,看着很疼。”

    “无碍。”

    绿珠将自己的衣服又裹紧了一些,声音疲惫。

    唐曼抬头说:“宜君,你去房里取些十灰散,为她止血,还有包扎的细布。”

    绿珠听着她和侍女的交谈声,慢慢阖上眼。

    那日午后,她其实早发觉了藏在芭蕉后的夫人,她弹琴时聚精会神,不喜与人寒暄,但是,像这位夫人一样默默听完不发一言的,也算个奇葩。等她抱着琵琶出来,欲见礼时,唐夫人已经在竹藤榻上睡熟了。

    侍女看了她一会,把手指放在唇边。

    她心下明了,怀抱着琵琶转身走了。

    竹藤榻上的人,与眼前的面庞渐渐重合成一个。

    伤口很快包扎好,徐宜君甚至还带了一身崭新的襦裙。她们都坐在水榭中,绿珠这才找到机会郑重道谢。

    “没关系,”唐曼笑得轻松:“你也不必同我解释什么。”

    “夫人似乎在池边散心?”绿珠默了一会:“夫人心中有什么事?”

    “……没有。”

    绿珠勉力而笑:“方才席上献歌,就注意到夫人心不在焉。”

    唐曼这下倒真有些难为情:“抱歉,你弹得很好,是我没认真听。”

    绿珠忽然抬头问:“夫人要嫁给崔凭吗?”

    崔凭?

    对这个清瘦而有逸气年轻人,唐曼倒没有特别深的印象,从邓简到武阿季到崔凭,甚至自己的表兄袁遐,在她看来都是一样的男人,她一直以为男人这个物种都是这样的。

    直到尹子度出现了。

    尹子度……好像和他们都不同吧?

    唐曼心里又开始泛酸——如果他和崔凭的家世掉个个儿就好了,现在也不会这么煎熬。

    “为什么问他?”唐曼不解。

    “大家都传说,你是崔夫人为六郎相看的妻子。”绿珠咬紧下唇,眸中薄薄一层水色:“六郎君相貌堂堂,知音识曲,和您很是相配。”

    唐曼哑然失笑:“就算貌若潘安,才比子建,我也不会喜欢他的。”

    绿珠了然一笑:“看来夫人喜欢不爱音乐的人。”

    唐曼颓然道:“闻弦歌而知雅意,歌曲再好,也要有心人来听。”

    绿珠想了想,说:“其实人五音发自内心,不爱的人未必不懂,爱的人未必全明白。”

    “是么……我不过是让一切回到本来的轨道上而已。”

    唐曼看着池中一圈圈荡开的涟漪,好像在安慰自己。

    绿珠却笑:“无论夫人怎样说,我看得出来,夫人和他们都是不一样的,再怎么掩饰也无济于事。”

    她十分坦然:“夫人幸运,我却不然,我是奴籍,再得主人喜欢,不过一个物件,转手送了便送了,不会有人听我的喜好。”

    她目光宁静,带着某种了悟的透彻,好似白茫茫雪原。

    “那天你在芭蕉林中听我弹琴,我觉得夫人与我有缘,因此想求夫人一件事。”

    二人不过萍水相逢,忽然见她言辞郑重,不能不使唐曼感到惊讶,就推辞道:“我未必能办到。”

    绿珠似乎看出她的顾虑,笑道:“是我唐突了,不过只是一件小事,您不必担心。”

    唐曼只好硬着头皮道:“你说吧。”

    “请夫人在能走的最远的地方,替我种一株花,随便什么花。”泪水从腮边滚落,绿珠用手背擦了一把:“此生恐怕不能够离开这座园子了,请夫人代替我去看看。”

    唐曼怔怔道:“不知为何,听了十分伤怀。”

    绿珠眼神决绝:“好吗?”

    “我答应你。”唐曼犹豫道:“可是我能去的地方也很少,唯恐负你所托。”

    绿珠看着她,无声地笑了:“没关系,对我来说都一样。”

    ……

    这日夜里,唐曼一会想着绿珠的托付,一会想起尹子度,怎么睡也睡不踏实,心里慌慌的,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将要降临。

    丑时刚过,果然院外有急匆匆脚步声。

    “宜君,怎么了?”

    徐宜君点亮烛台,把门打开又关上:“我命人去外头打听看看。”

    唐曼就裹着被子坐在榻上等。

    没一会,徐宜君掀开帘子,哄她继续睡:“没什么,前院去了个奴婢,正乱着呢,夫人让各院安心休息,丧事有府丞料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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