狸奴紧张得手臂都在抖。刚刚那一瞬,她在庾载明的眼中看到了杀意。于是她丝毫不敢懈怠,就从军中哗变开始,声称自己一直跟着林仙客,出城,登船,直至云雷洲。

    听闻庾慎终的死状,庾载明已怒不可遏,勉强被手下劝住。

    “当时先帝的亲随都死了,宗棠齐为何不杀你?”

    他猝然发问,狸奴自然不能将实情告知,心念急转道:“他说他叔父的灵前不能见污秽,所以没有在船上杀人。”

    “可到了江陵呢?其他人不是与先太子一同被杀了吗?”

    “奴能苟活到现在,全赖先太子垂怜!”狸奴索性痛哭流涕道,“宗棠齐起初是要将奴一并杀掉的,先太子见奴年幼,便向他求情,说自己有物事埋在金陵东宫,希望有人能烧给他,此后年年告慰。宗棠齐这才手下留情。”

    庾载明占领江陵城后,才知道宗棠齐带着庾慎终父子的首级往金陵去了。他紧皱着眉头问道:“宗棠齐去了金陵,你为何不跟着?”

    “奴身份微贱,即便是到了金陵,又如何能进入东宫!不如先在御前周旋,寻找机会。”

    庾载明一言不发。

    狸奴被他问得焦头烂额,背上早就湿透了,一张脸也可疑地通红。

    “先太子的遗愿,哪里轮得到你来插手!”庾载明站起身来,扫了庭中的奴仆一眼。狸奴知道的太多了,这些人听到的也太多了。

    他一声令下,随行的侍卫便长刀出鞘,直直向众人挥砍下去。

    场中顿时乱成了一团。狸奴吓得也顾不上屁股痛了,一打滚避开锐利的刀锋,腾挪躲闪间正要往圈外钻。

    庾载明抱臂冷眼旁观,看出她脚下迂回颇有练家子的功夫,眸光更加冷厉。

    狸奴向人少的地方突围,却不断有人聚拢过来,她从叮当作响的甲兵间隙,窥见人墙外有人影晃动,连忙大喊道:“天子脚下,将军岂能滥杀无辜!”

    没想到这一声喊出来,围攻她的侍卫竟渐次停止了动作,规规矩矩地护卫在庾载明两侧。

    狸奴抬眸,竟看到天子一袭素衫立于庭中,与四周的流血和脏污格格不入。而在她眼中,却宛如天神降临。

    庾载明只倨傲地一拜,问道:“陛下何故在此?”

    天子平静地看着他:“刺史何故杀人?”

    那些洒扫庭除的奴仆差不多都被杀了,勉强还没断气的,正在血泊中痛苦地抽搐。苏弘度站在天子近旁,不忍再看,望向庾载明的目光掺杂着恐惧和愤恨。

    “也没什么事,”庾载明无所谓地嗤笑一声,“惩戒几个下人罢了。”

    天子垂眸,瞥了狸奴一眼,道:“这孩子年幼,又何必动真格?”

    “陛下所言极是,”庾载明倒也不辩白,道,“臣只是……杀鸡儆猴。”

    ……?

    她居然是那个猴?狸奴百思不得其解,但见苏弘度神色一僵,目光却投向天子。

    狸奴垂下了目光。

    原来他们只是那个鸡。

    天子淡淡道:“刺史有分寸便好。”

    庾载明瞥了狸奴一眼,笑道:“我还有话要问这奴婢,便不叨扰陛下了。”他说罢便要带人走,苏弘度面上一急,却被天子止住。

    “他若要杀人,手下还会有活口吗?”天子望着庾载明的背影,又将目光移向惨白的天空,默然无语。

    狸奴心惊胆战地跟了庾载明一道,冷不丁听他发问道:“为什么说谎?”

    他这话问得极随意,就仿佛问的是下一顿吃什么一样。

    狸奴吓了一身冷汗,这时庾载明止步回头盯着她,简直要把她洞察到心底。

    她依旧嘴硬道:“奴所言句句属实……”

    “少废话,”庾载明皱着眉头打断她,“当我看不出你是女儿身么?”

    狸奴果断住了嘴,庾载明又道:“你有十二岁?林仙客怎么会留你?”

    “奴并非有意隐瞒将军,”狸奴定了定心神,道,“其实奴本是寻阳人,孤苦伶仃无依无靠。薛江州招兵买马时,奴便应召到军中做些杂役,也好过在家挨饿。薜萝洲之战后被叛军俘虏,幸好在晼晚洲遇到了圣驾,奴拼了大力气才跳了江,林郎君好心救我上船,便一同到了江陵。”

    见庾载明一声不吭,狸奴又解释道:“奴一路无功,又曾被捕,自觉愧对将军,还望将军海涵。”

    庾载明问道:“薛义安现在何处?”

    薜萝洲之战后,主帅薛义安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可义军宣称他已经死了,这人又至今没出现,就让庾载明以为他死了罢。

    于是狸奴道:“当时叛军突击旗舰,薛江州不幸战死。”

    “死了啊……”庾载明陷入了沉思。

    狸奴见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脑中突然灵光一闪,庾氏余党最初入城时,不是说征东将军方笃之已占领寻阳吗?既然如此,薛义安岂会隐姓埋名,庾载明岂会不知道他的下落?

    原来庾载明真的是虚张声势?若寻阳还在朝廷手中,金陵又岂会如他所言已经陷落?那么说,宣武军也没有败退了?

    多日来笼罩在心头的阴翳终于散去了一角,狸奴眸中闪过一丝喜色,又生怕被庾载明看到,于是便垂首不语。

    “你便留在府中罢,”庾载明幽幽道,“手脚利索点,我自不会亏待你。”

    ————

    庾载明的刺史府根本不缺人伺候。

    短短数日间,此前兵荒马乱的刺史府便焕然一新。日光下玲珑剔透的琉璃盏,荡漾着沁人心脾的琥珀酒液,被鱼贯而入的年轻侍女捧进中堂。

    狸奴换上了合身的浅色裙裾,扎起了少女的双环髻,正漫不经心地给庾载明扇扇子,目光却随着她们举止生风的石榴裙飘来飘去。

    庾载明斜倚在榻上,面色沉沉地看一篇军报。

    服侍他的侍女不敢吭声,只察言观色,适时地为他递上杯盏。

    “将军,卫将军到了。”

    听闻通报,庾载明抬起了头。一身轻甲的庾慎德快步进来,虽然对庾载明这番做派习以为常,还是忍不住微微皱眉。

    “阿叔。”庾载明面无表情地起身,请庾慎德上座。

    庾慎德也不客气,落座后便发问:“宣武军已到巴陵,你可知道了?”

    “王奢年死了么,”庾载明一扬手中的军报,道,“这厮劝我来江陵,没想到连巴陵都守不住。”

    “唉!”庾慎德长叹一声,“他们下一步就要往江陵来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七郎,如今的局势得靠你啊!”

    庾载明轻哼:“我又能怎样?”

    “我庾氏虽子弟众多,但你那些叔伯都没什么本领,就数你最能征善战。江陵险固,我也能守得住。可宣武军来势汹汹,你可不能坐视不管!”

    “阿叔为了让我出兵,难为说这些违心话,”庾载明将军报一掷,怨愤道,“当初九叔封你做扬州刺史,你二人何等风光,可曾想到还有我?九叔对我心怀芥蒂,正是需要我证明自己的时候,阿叔可曾在他面前为我说过一句好话?现在无人可用了才想到我,阿叔也太让人心寒!”

    “七郎,你九叔一向执拗,若是能听人劝,也不会落得今日的下场。当初叛军刚起事,我便劝他从金陵出击,结果他不听,错失了良机,接连败退,以至于此。如今叛军快到江陵,七郎若像你九叔那般不肯出兵,只怕会重蹈覆辙啊!”

    “关我什么事!”庾载明直瞪着庾慎德,道,“谁让他不早用我,兵败如山倒,反被那益州的蛮子夺去了性命!如若九叔尚在……不,哪怕是十四郎还在,他只管做皇帝,我为他做前锋,照样能杀回金陵,剿灭反贼,重掌天下!可如今他们都死了,苏弘正也复位了,我们算什么?就算是消灭了宣武军,然后呢?你让我将以何等面目立于朝野!”

    庾慎德被问得哑口无言,长叹一声,拂袖而去。他虽然是庾载明的叔父,假借天子之命担任卫将军一职,但庾载明根本听不进他的话,两人不欢而散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庾载明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颓然地倒在榻上,喝道:“倒酒!”

    狸奴方才听得入神,不知何时手已经停住,闻声连忙又扇动起来。她不明白庾载明为什么放心她在身边服侍,自打从太守府回来,他好像对什么都无所谓,情绪也不高,整日里不离醇酒,连处理军情都是一副微醺的样子。

    他这样的话,自己能一击必中罢……狸奴悄悄摸了摸怀里的短刀,盘算着该是割断他的喉咙,还是刺进他的胸膛。

    他到底有没有行军打仗的才能,狸奴不知道,但她很清楚,一旦庾载明死了,庾慎德独木难支,又是败军之将,根本不是宣武军的对手。

    可是……杀人或许容易,脱身就难了。如今城中上下都是庾氏的人马,纵使她杀死了庾载明,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狸奴心中叹气,且忍耐他一时,等宣武军来了……

    宣武军什么时候才能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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