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之染虽有此意,却一直忙得脚不沾地,片刻不得闲。军中莽汉对她这幢主很是不服气,她整日待在校场,一点一点地打磨手下人马。不过才月半,便已将不听管教的收拾得服服帖帖。

    这一日金陵初雪,天地间一片苍茫。成之染踏雪回府,侍女阿喜迎上来,笑着道:“女郎可算回来了,徐郎等了好久了。”

    成之染一时怔愣,待进屋一看,当真是徐崇朝在外间等她。她突然紧张起来,心砰砰直跳,好在阿喜并未注意到。

    徐崇朝此行是来给徐娴娘捎话。

    成之染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她就知道徐崇朝堂而皇之地来找她,定是有正经事的。

    徐娴娘邀她去徐宅赏雪。

    说起来,成之染回京之后这么久,还从未到徐家看看,心中也有些惭愧,当下便欣然应允。

    徐崇朝传完了话,又与成之染攀谈起来,东府中人多眼杂,二人鲜少有独处的机会,说话也小心翼翼地。

    徐崇朝不经意抬头,却见阿喜正盯着他看,见他望过来也不闪避,那目光暗含催促。

    时辰不早了,他待了许久,该走了。

    他面上一热,竟有些心虚,见外间暮色低沉,也不便久留,于是起身道了别。成之染送他出门,立在暮色中,回首看了阿喜一眼,道:“阿喜,你方才看他作甚?”

    阿喜垂眸道:“徐郎是外男,不宜久留。”

    成之染一笑:“我家哪来这么多规矩?”

    “今时不同往日,”阿喜道,“女郎身份贵重,须得处处留意,免得被旁人挑出毛病来。”

    成之染轻嗤:“既然说身份贵重,哪个敢来挑我的毛病?”

    阿喜无奈:“女郎……”

    成之染不跟她拌嘴。阿喜素来是个体几人,若不是家主有交代,她不会如此。成之染揉了揉眉心,问道:“不说这个了。你可知谢三郎如何到了太尉府?我记得他原在孟公手下。”

    阿喜被问得一愣,道:“这种事,奴岂会知晓?只听说是何司马举荐。谢郎刚到府中时,可是不小的阵仗,连后宅都偷偷去探看。”

    成之染没有再追问,转而询问起她屋里的库藏,去看望徐娴娘,还需备一份厚礼。

    阿喜对此熟稔于心,成肃对长女的赏赐素来丰厚,成之染出征在外时,金珠细软也隔三岔五地送到她屋里,挑出一两样称心的礼物并非难事。

    到了与徐娴娘约定的日子,正逢天公作美,漫天飞雪如柳絮。成之染穿了一身银红的襦裙,披着鸦青的大氅,碎雪飘落在身上,如同山水画上勾皴的留白。

    这一身明艳与清冷杂糅,若换作旁人便显得突兀,但既然是成之染……徐娴娘的目光落在对方眉眼弯弯的笑容上,只觉得无比耀眼灿烂。

    许久不见,两人都有些感慨。

    徐娴娘自从被世家两次退婚后,便愈加清心寡欲,年纪轻轻已是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笑容素淡而随和。不知是不是诗书涵养长进的缘故,眼角眉梢平添了几分清雅。

    用她嫡母钟氏的话说,单看这样貌,谁能想到她父亲是出身草莽的镇北将军?

    钟氏说这话,言语间都是无尽惋惜。徐娴娘老大不小了,似乎对婚姻大事心灰意冷,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家无人问津,钟氏自己也张罗不起来,一看到徐娴娘就发愁。

    徐娴娘不以为意,寒雪之日便呼朋唤友,到徐宅后园赏雪烹茶。

    她小妹雅娘也已十六岁,正与赵蘅芜围坐在炉前,拿轻罗小扇挡着风。成之染听说赵蘅芜已定亲,见面便道一声恭喜,可对方笑容淡淡的,似乎比往日寡言少语。

    赵蘅芜许给了河东卫氏,若论门楣,属实是她高攀了。然而看她的样子,却仿佛心事重重。

    成之染不明就里,也不便多问,侧首对徐娴娘道:“三娘,你如今可有眉目了?”

    徐娴娘摇了摇头:“我都不记挂这些了。”

    她话虽如此,见小妹年岁渐长,自己还待字闺中,容易拖累了小妹,因此心中还有些过意不去。

    “算命的不是说了,三娘福气在后头,”赵蘅芜突然感慨起来,“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那人从没算错过,萧九娘的事,他早三年都预料到了……”

    徐娴娘叹道:“蘅芜……”

    成之染一怔:“萧九娘?”

    萧群玉之父萧玘出任丹阳尹,没多久就病逝了,她曾听府中谈起,不由得为萧群玉惋惜。萧群玉身为萧玘庶长女,幼时为嫡母海宁公主所不容,公主早逝,萧玘再娶,儿女成行,萧群玉的处境也颇为微妙,若非她惊才绝艳,根本不会被人注意到。

    赵蘅芜道:“萧九娘嫁了琅邪王氏的郎君,门当户对,人人称说是一对璧人,可这才几年?她夫君早亡,又不曾有子,已经与王氏离绝了。”

    成之染吃惊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徐娴娘道:“该有一年了。接连丧亲,若换作是我,简直想都不敢想。”

    赵蘅芜叹息:“旁人说得更难听,都说萧尹是被她气病的。”

    “大好的时节,阿姊说这些作甚?”徐雅娘抬头望着她们,面前的茶罐正咕嘟冒泡,热气腾腾。她招呼道:“水开了,快来尝尝!”

    案上已摆好了茶盏,徐雅娘一一斟上,眼神中满是期待。

    成之染与徐雅娘接触不多,印象里她还是懵懵懂懂的少女,没想到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举手投足也落落大方。

    这时有侍女过来,道:“四娘子,夫人问,去年裁衣剩下的红纱放在何处了?铺子来人了,正急用。”

    徐雅娘思索一番,指了几个地方,那侍女都摇头说没有。徐雅娘没辙,一脸歉意道:“阿姊先聊着,我去去就回。”

    徐娴娘笑着让她安心去,低声对成之染道:“家中姊妹几个,还要数四娘最出挑。平日里母亲教她打理内宅,长进得飞快,家里都说她管得住大宅子。”

    她自嘲地笑了笑,道:“人人都盯着给四娘择婿,我耳边也清静了许多。”

    成之染端详着她,问道:“你如今还喜欢谢鸾那样的?”

    徐娴娘一怔,双颊顿时红透了。她无奈地看了成之染一眼,扭过头去不说话,只默默摆弄着手边的茶具。

    赵蘅芜笑道:“谢三郎芝兰玉树般人物,哪个不喜欢?”

    成之染正搅动着茶汤,不知想到了什么,忍不住一笑。那神情分明在说,我就不喜欢。

    赵蘅芜怪道:“难不成狸奴心中,已有了人选?”

    成之染手中一顿,笑而不语。

    赵蘅芜原本是随口一问,没想到成之染这般,似乎竟被她说中了。她难掩诧异,然而心念一转,语气颇有些迟疑:“莫非是……会稽王世子?”

    这下轮到成之染惊诧了。她一时无语,苦笑道:“哪有这回事?”

    “听说世子对府上煞是殷勤……”

    成之染心头一跳,她离京许久,对苏弘度所作所为知之甚少,成肃心思扑在谢鸾身上,自不会拿这些事出来添堵。她一时摸不准虚实,含糊道:“世子金尊玉贵,我这等伧俗之人可应付不得。”

    徐娴娘静静听她们议论,此时神色动了动,对成之染道:“旁的且不论,狸奴,你看我阿兄如何?”

    “你……”成之染一噎,对上徐娴娘的目光,禁不住心虚起来,索性将茶匙一扔,叹气道,“你们啊,汤都要凉了,吃茶罢。”

    徐娴娘不再多问,倒是赵蘅芜笑了笑,道:“若提起徐郎,我可要多说几句,三娘也莫要放在心上。我阿父原本与你父亲有换亲之约,这些年过去,如今也不作数了。我既已许了卫家,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但愿徐郎得偿所愿,早日挑中如意的人家。”

    她语气似是玩笑,却让徐娴娘局促起来。

    “蘅芜……”

    赵蘅芜笑道:“你家中总以为是玩笑话,我阿兄可当了真。也难为他跟徐郎较真。”

    徐娴娘不知该说些什么,为难地望向成之染。

    “竟还有这回事?”成之染一动不动,面上仍带着笑意,低头盯着茶汤的涡旋,复又拿起茶匙,有一搭没一搭地搅弄着。

    轩馆四下里帘幕低垂,不知是哪里漏风,零星地飘进来雪花。外间依稀传来细碎的人语,徐雅娘裹着寒气进来,道:“外头可真冷,走了这两步,手脚都快冻住了。”

    微妙的气氛瞬间被冲散,徐娴娘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母亲吩咐给二姊多做几身衣裳,我跟铺子里的人交代了几句。”

    徐丽娘离家多年,好不容易这个团圆年,家中免不得多多张罗着。成之染望向赵蘅芜,对方听到这话没什么反应,或许赵兹方并未将丽娘母子之事告诉她。

    一提到徐丽娘,徐娴娘的神色也有些暗淡。徐雅娘连忙又道:“还有,阿兄回来了,我刚在外面碰到他了。”

    徐娴娘点了点头,众人默契地避开方才的话题,煎雪烹茶,在园中赏花赏雪,却也是难得的意趣。

    按照京中仕女的风雅,赏景到最后惯例要吟诗作对。成之染不通文墨,颇有自知之明地跳脱一旁,看她们冥思苦想。

    风起时,杂乱的雪花扑到她衣上。

    成之染从檐下探出手,接了片片雪花,指尖便传来微凉的触感,细小的冰晶瞬间融化于无形。

    她捻了捻手指,不经意间抬头,却见红梅相倚的垂花门下,徐崇朝正远远地望着她。他一身戎装,似乎是从校场回来。

    成之染不动声色地转过身去,望着缀在枝头的寒雪,心绪竟有些纷乱。等到她再回头看时,垂花门下已不见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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