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之染踽踽独行,埋头往后宅走去。三月的春风虽轻缓,依旧吹得她心绪零落,四下飘散,无迹可寻,脚下一步更比一步沉重。

    途径垂花门时,她似有所感,倚门回首,却见徐崇朝在不远处望着她,斑驳花影挡住他面庞,目光也轻飘飘的仿佛是错觉。

    成之染站了一会儿,徐崇朝也一动不动,她有些意外,扬手喊了他一声。

    徐崇朝这才动了动,从花木葳蕤的藤枝下走出,缓缓来到她面前。

    “阿蛮,何郎君怕是要走了。”成之染难掩失落。

    徐崇朝不知她为何这样想,问道:“可是朝中有动静?”

    成之染摇头。朝中风平浪静,只是她远虑罢了。

    徐崇朝轻笑一声:“若果真有那么一天,高升是好事,你不为他高兴吗?”

    “高兴归高兴,可我已经习惯他在府中,有什么事情,总让人安心。”

    “习惯?”徐崇朝轻轻呢喃,“于我而言,也是一样吗?”

    成之染不解其意。

    徐崇朝自嘲地笑笑:“若有一日我不在,你也会因不习惯而失落么?”

    成之染被他说懵了,脑袋里昏昏沉沉的,下意识问道:“你不在?你要去哪里?”

    徐崇朝盯着她道:“若我不在,你又会挂怀多久?”

    “这是什么话?”成之染隐约觉得不对劲,镇静道,“不过是我有所感怀而已,怎么就说到这些?”

    “狸奴。”徐崇朝伸手搭上她肩膀,掌下的双肩柔韧有力,仿佛一根挺拔的蒲苇,深深地深深地扎根。

    他不由得卡了壳,只用复杂而深沉的目光注视着她。

    成之染被他看得不好意思,索性踮脚环上他脖颈,轻轻在唇上落下一吻。

    徐崇朝浑身一紧,抱着她有些不知所措。唇上传来湿热的触感,对方的动作不急不徐,轻柔和缓,如同灼灼桃花织就的彤云。

    使人想沉溺其中,再不关心外间的纷扰。

    徐崇朝紧紧抱住她,热切地吻着,恨不能将人揉到骨子里。他胸口燃着一把火,肆无忌惮地缭绕,又让人酸涩难言。

    毕竟在府中,两人不敢太放肆,成之染将人推开,一双明亮的凤眼浸染了水雾,更显得神采奕奕。

    徐崇朝望着她,喉结上下滚动着,低声道:“你与谢三郎谈得来?”

    成之染没想到他突然提起谢鸾,愣了愣,道:“谢三郎有些本事,从前我低估他了。”

    “少跟他见面,不行吗?”

    成之染玩味地笑了笑,道:“怎么,担心我喜欢上他不成?”

    徐崇朝不语,那神色分明是默认了。

    成之染气笑了:“你居然这么想我?”

    徐崇朝抿唇,道:“答应我。”

    成之染笑道:“你可真是无理取闹。”

    徐崇朝心情低落,见成之染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一口气堵在胸口。他默然良久,道:“那我先走了。”

    成之染莫名其妙,叫他也没叫住,心中也有些不平。方才的温存旋即零落成泥,连满园春光都黯然失色。

    她耷拉着脸回到屋中,侍女一见她没精打采,都分外热情地侍奉着。阿喜道:“女郎该不会真的跟徐郎吵架了罢?”

    “谁稀罕跟他吵架。”成之染往软榻上一坐,半晌没说话。

    阿喜为她端来茶汤,又听她幽幽说道:“我哪有闲心跟他吵架。”

    ————

    成之染确实没这个闲心。她隔三岔五就往舅家跑,有时还手捧着书卷念念有词。

    成肃偶然碰上了,成之染却脚底抹油般跑得飞快,让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私下里问阿喜,阿喜道:“女郎许是开了窍,懂得读书了,找柳常侍请教学问呢。”

    成肃半个字都不信,成之染的脾性他清楚,断不是这等好学的胚子。他让徐崇朝打探打探成之染行踪,徐崇朝竟显得有些为难,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

    成肃愈加纳闷了,终于有一日从百忙之中抽出空闲,唤人叫成之染来问话。

    小厮没把人带来,如实禀报道:“女郎不在府中,听说去了藏书阁。”

    东府城中藏书阁,是历来扬州刺史归置文书的地方。这座雅致的小院,平日里人迹罕至,每逢年末岁初收存卷宗时,才热闹一番。

    “去那里作甚?”成肃皱了皱眉头,摇头道,“罢了,随她去。”

    庭院中梨花开得正盛,团团如雪簇,敌不过春雨潇潇,霎时间零落枝头。成之染在丛丛苍翠间彳亍,微凉的雨丝飘落于发间,也打湿了地上的花瓣。

    谢鸾说庾昌若能助她,这话不假。她将二人前言后语讲给柳访,柳访一下便明白了,拊髀道:“谢郎误你!”

    成之染不解,柳访道:“庾昌若固然有法子,可是,你道他为何声名狼藉?”

    成之染道:“庾昌若弄权,有不臣之心。”

    柳访摇头道:“他犯了众怒。”

    “阿舅——”

    “庾昌若尚且如此,你阿父可能担待得起?”

    成之染用脚尖碾了碾花瓣,从纷繁思绪中抬起头来,空天静寂,细雨其濛。身后传来杂沓脚步声,成肃见她在檐下淋雨,呵责道:“还不快回来。”

    成之染一动不动,突然笑了笑,问道:“阿父,这雨落在我家,与落在别家,可有何不同?”

    成肃道:“这能有什么不同?”

    成之染摘下枝头一片新叶,又随手抛到路边,道:“落在我家,不过打湿了花树。若落在田间地头,四郊农事兴,丰年已在目(1)。”

    她缓缓走到廊下,朝成肃一礼,道:“阿父,有件事,还需您知晓。”

    成肃被她请到书斋,还没坐稳,门外便进来三五小厮,将一摞摞书卷堆放到案前。他素来不喜文字,道:“这是些什么?”

    “延平二年,大司马庾昌若大阅户口,令州郡所在土断,严其法制,这就是当时的文书簿册。”

    成肃静默了一瞬,问:“你近日神出鬼没,就是找这些东西?”

    成之染不置可否,道:“知道阿父不爱看,我都已经读过了。前些日子阿父答应我求取功名,我的功名,可都在里头呢。”

    成肃打量她一番,摇头道:“你可真是……”

    “朝廷伐齐之后,又南征海寇,想来元气大伤罢?可还能撑得起来,去远征平蜀?纵然能平蜀,有还剩几分气力对付宇文氏?”成之染语气平静,也不管成肃神色,径自道,“强敌环伺,军旅大起,朝廷钱粮不够用了罢?”

    她一连追问,成肃反问道:“你是何计较?”

    成之染从案头拿起一卷簿册,随手翻了翻,道:“数十年前庾昌若主政时,王公贵人多隐匿流民,充作佃客、典计、衣食客之类,朝廷课役也落不到他们头上。庾昌若深知其害,下令为流民编定户籍,以此明考课、定赋税,才得以财阜国丰。如今府库空虚,自当效法前人,以解燃眉之急。”

    成肃半晌没说话。

    成之染劝道:“阿父想一想,这可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成肃嗤笑一声,道:“你算是替为父把王公贵人得罪透了。”

    “得罪就得罪,阿父难道要看他们的脸色?”成之染满不在乎,“若强令如此,他们谁敢拦?”

    成肃摇头道:“李劝星第一个不许。”

    “李公亦起于行伍,他能明白的。”

    “他不会。”

    成之染苦苦劝说,成肃只是不肯听。书斋外轻雷隐动,烟岚般细雨渐次稠密,连清风都平添了几分凉意。

    成之染不情不愿地退下,又冥思苦想了一夜,天已放晴了。她早早就去守在书斋门口,左等右等总不见成肃消息,派人出去一打听,原来成肃入朝去,被留在台省议事。

    强撑一宿的倦意席卷而来,成之染百无聊赖,倚在一角软榻上,翻看起书斋的簿册。

    屋外传来“咚咚”脚步声,一声更比一声急。成之染连忙起身,往外一张望,远远跑过来一名军使,暮春时节,他跑得满头大汗,到门前却被拦住了。

    门口侍卫道:“主君不在。”

    “急,急!”那军使上气不接下气,问清了成肃的所在,转头又要往外跑,冷不丁身后有人道:“等等!”

    成之染一袭皂衣立于廊下,没几步来到那军使跟前,道:“给我便是了。”

    那军使看看成之染,又看看侍卫,眼神闪了闪,禁不住把钊文袋往身后拉。

    成之染有些不耐烦,一把扯过来,从里边掏出封书信。

    熟悉的字迹入目,她呼吸一滞,惊喜道:“竟是三叔的来信,难道还不准我看?”

    她一边拆信,一边往屋里走,那军使犹豫地跟在后头,正局促不安,眼前的身影却冷不丁停下。

    他小心抬头,只见那面容坚毅的女郎呆呆地站着,灵动的凤眼失了神采,莫名的情绪在眸中酝酿。而她拿着信的那只手,早已颤抖得不成样子。

    ————

    成肃前脚刚踏入书斋,便敏锐地察觉哪里不对劲。成之染枯坐窗前,缓缓地转头看他,神色竟苍白凝滞。

    “狸奴,怎么了?”成肃心一跳。

    成之染目光一动,成肃随之望去,几案上铺展着一纸信笺。

    成之染声音发着抖:“阿父,三叔生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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