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之染大惊,她断不会想到,李劝星居然病重如此。

    李明时冲进了大殿,见状也吃了一惊,旋即扑倒在李劝星身旁,慌乱道:“阿父!他们杀进来了!大殿被包围了!”

    李劝星只嫌他聒噪,伸手将人推到了一旁,闭目凝神良久,突然听到成之染问道:“阁下所说的旧疾,可是当年海寇兵临西府那一回?”

    “比那更早些时日。”

    “阁下急召李兖州西上,是为了接替荆州刺史?”

    李劝星反问:“有何不可?”

    成之染不由得苦笑几声,望着头顶上佛陀俯瞰众生的悲悯目光,只觉得造化弄人。

    人心莫测,人心难测。

    荆州高居于大江上流,顺流而下,势如破竹,金陵天然地落了下风。她那个多疑善变的父亲,料定李劝星兄弟会聚荆州,如虎添翼,必然是有所图谋,将对他不利。他,岂能容忍?

    然而成之染旋即想到,纵使她父亲从一开始就知道李劝星病重,也照样会率先发难。他同样无法坐视李劝星兄终弟及,让李氏踩着他三弟的尸骨,再度将上游重镇收入囊中。

    李劝星勉强抬头,望见殿外黑压压的玄甲兵,火把劈里啪啦地爆裂,将院中映照得亮如白昼,连满月清辉都逊色三分。

    他看到面目可憎的独眼将军,看到大将陆隐的尸体,也看到一众亲随倒在血泊中。

    “让他们退下。”李劝星微微侧首,对成之染道。

    成之染抬眸,朝彭鸦儿打了个手势。彭鸦儿迟疑了一瞬,带着东府兵迅捷而静默地退到院门外。

    李劝星长出一口气,道:“大娘子,我初见你时,你才十二岁啊。”

    成之染微微蹙眉。

    “你我相识一场,若念及旧情,便与我一段白绫。”

    “李公——”

    李劝星抬手止住她:“再为我留个全尸。”

    “阿父!”李明时跪倒在地,哭诉道,“阿父,出降罢!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成之染望着李劝星,郑重道:“李公若肯出降,我誓死护阁下周全。”

    李劝星打量着她,眸中闪过一丝悲戚。他缓缓说道:“我与你父亲,此生,不必再见了。”

    烛火在他颓败的面容上猛烈跳动。成之染缄默无言,半晌道:“佛法不准自杀,死后会堕入畜生道的。”

    李劝星笑了:“即便是做人,又能好到哪里去?”

    他笑得凄凉,让人听得心惊。

    成之染整了整铠甲,向他躬身一礼。

    李劝星这才看了看长子,目光又转向成之染:“我这儿子没出息,你救他一命。”

    成之染起身到门口,唤一名亲随过来,低声交代了两句。

    不多时,便有人将绳索送来。

    成之染让人拉住李明时,道:“随我走。”

    李明时不肯,又哭又嚎地抹眼泪,被军士敲晕了扛出院外。殿门缓缓闭合,成之染驻足回望,只见一丛灯火中,李劝星背光而立,再也没有回头。

    ————

    乌云蔽月,暗夜无光。唯独熊熊燃烧的火把,在铺天盖地的寒意间破开昏黄和暖的一角,火苗跳动,诸军静默。

    李明时悠悠转醒,尚不及慌张,军士已揪着他送到成之染面前。

    彭鸦儿留在城中的部下业已赶到,正忙里忙外搬运尸体,十余具装束有别的尸首整齐摆放在院中,又有数十名俘虏跪伏在后。成之染缓缓踱步,问李明时道:“长史谢祥,司马卫承,是哪个?”

    她长刀入鞘,黑铁刀鞘折射着幽冷火光,沉甸甸地灼伤眼眸。李明时摇头,哽咽道:“都不是!他们、他们并未随我们出城。”

    这话倒是与俘虏所说相同。

    成之染心头凄切,兵败之日,军府要员竟无人跟同,她真替李劝星悲哀。

    “带回城。”她对彭鸦儿下令道。

    彭鸦儿问:“这寺中还有些僧众,节下可要一并带回?”

    成之染望着满目狼藉,道:“今夜乃无妄之灾,莫要为难出家人。留几个人帮他们打扫庭院。”

    诸军押解着尸首和俘虏回城,成之染一言不发,反而身后将士们一派得胜的喜悦。

    彭鸦儿打马来到她近旁,不无忧虑道:“节下不该让李劝星自裁。”

    以她父亲的脾性,恐怕还有不少话要跟李劝星当面说一说。

    成之染叹道:“他不愿见他。”

    人已经死了,彭鸦儿也知道多说无益,摇着头退下。

    元破寒上前,问道:“女郎打算怎么处置俘虏?”

    “寻常军士放他走,军府佐吏暂且收押,至于李明时——”成之染看了他一眼,道,“他还有用处。”

    元破寒被她这一眼看得凉飕飕的,沉吟了半晌,道:“若换作太尉,他会怎么做?”

    成之染默然不应。

    ————

    夜色深沉,然而对于江陵城中上下而言,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温印虎派兵占领了刺史府,正要带人往南郡太守府去,半道被一支人马拦下。

    待看清来人,温印虎大喜:“节下可还顺利?”

    “贼首已伏诛,”成之染高踞马上,指着街上往来穿行的兵士,道,“城中为何如此混乱?”

    “节下有所不知,贼首突围后,城中依旧有贼寇流窜,徐参军带兵封锁了内外城池,末将正追讨流寇。”

    成之染问道:“李劝星家眷何在?”

    “不曾在刺史府中,”温印虎面露憾色,道,“末将已命人在城中搜捕。”

    成之染心下一沉,又听温印虎说道:“李劝星兄长李据石也不见踪迹,许是一道出逃了。”

    成之染微微颔首,吩咐道:“继续找,还有军府长史司马这些人,一个也不要放过!”

    温印虎领命,又略一犹豫,问道:“那——南郡太守该如何?他手中还有不少人马。”

    成之染勒马回身,遥望着火光映照下的太守府,沉声道:“让我来。”

    南郡太守府已被玄甲军重重围困,成之染打马来到府前,命军士退下,她翻身下马,径自走到了门口。

    朱门紧闭,四下静寂,叩门声在浓重夜幕中回荡,一下又一下,仿佛敲打在心上。

    门内许久才有人问道:“来者何人?”

    成之染听这声音惨淡,于是温声道:“我乃折冲中郎将成之染,来见你家主君。”

    府中响起脚步声,逐渐邈远地飘散,过了好大一会儿,才由远及近来了许多人。

    空气有一瞬凝滞。

    只听得吱呀一声,大门拉开了一道缝,一名军士堵着门,将她打量了一番,眼神中透着畏惧。

    “主君说,不见。”

    成之染略一勾唇,道:“请代我转告府君,李劝星业已伏诛,会稽王将到荆州赴任,到时候,他可还不见?”

    那军士不敢吱声,府内冷不丁传来一道浑厚的嗓音:“开门罢。”

    府门这才轰然大开,巨大的影壁前站着一群人,火把明亮,照亮了宗棠齐深沉似水的面容。

    成之染侧首:“府君不请我坐坐?”

    宗棠齐头前带路,将人领到了正堂,挥手让随从退下。

    成之染款款落座,并没有多说一句话。

    “你难道不怕?”宗棠齐问道。

    “怕什么?”成之染望着对方,唇角浮起浅淡的笑意,“郎君若要我性命,合该率兵与我军殊死相抗,又岂会留在此地闭门不出?”

    宗棠齐默然良久,低叹了一声,问道:“太尉他……当真来了?”

    “要不然?”成之染反问,“难不成让我一个小小的折冲中郎将,带数千人马来攻打荆州?”

    烛火幽微,倒映在宗棠齐眼中。他似是一怔,神态也变得复杂:“折冲中郎将……”

    然而就是她这个小小的折冲中郎将,到底攻下了江陵。

    宗棠齐叹道:“女郎用兵如神,若换作旁人,只怕连城门都靠近不得。”

    “不过也幸好郎君如今见到的人是我,”成之染敛眉,道,“昨日战况惨烈,有多少东府兵死在郎君手中。”

    宗棠齐摇头:“受人之托,自当忠人之事。”

    “我明白,各为其主罢了。”

    宗棠齐看了成之染一眼,见她神情端肃,并没有别的意思,于是犹豫了一番,还是忍不住问道:“他怎么死的?”

    成之染知他所指,黯淡道:“悬梁自尽。”

    宗棠齐眸光一闪,神情竟有些不安。李劝星如此刚烈,倒让他自愧弗如了。

    云破月来,清辉弄影。风移影动,烛火明灭。成之染缄默良久,道:“我与郎君初次相逢,便是在江陵。”

    那是在庾氏行宫,她扮作小兵混入,正碰到宗棠齐和庾载轩路过。

    她那时,可真是狼狈。

    宗棠齐也勾起了往事,一时之间颇有些感慨,谁能想到,时移世易,竟有今日。

    成之染突然笑了笑,道:“当年也好,今日也罢,我从未怀疑,郎君对大魏一片忠心。”

    宗棠齐闻言,心中五味杂陈,却仿佛热流涌入,心底顿时踏实了三分,动容道:“宗某此心,天地可证,日月可鉴。”

    成之染缓缓起身,郑重一拜,道:“成氏亦不会辜负郎君。”

    “好,好!”宗棠齐忙让她起来,道,“如今城中混乱,我就在府中敬候太尉,以免节外生枝。”

    成之染颔首,问道:“十三娘可在?”

    “在的,在的,”宗棠齐拍了拍手,朝身后屏风唤道,“十三娘,出来罢。”

    一阵窸窣细响,屏风后转出一道人影,戎装在身,面容愁苦。

    宗寄罗只是望着她,一时哽咽无言,良久抹了把眼泪,上前道:“狸奴,你吓到我了。”

    成之染浑身是血,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旁人的,略显脏污的面庞舒展开来,露出一个明亮释然的笑容。

    两人送她出门,成之染在阶前止步,抬头望了望屋宇,突然指着中庭道:“当年在那里,庾载明差点将我打死。”

    那时庾载明起了杀心,谈笑之间葬送了十余条人命。

    宗棠齐面露歉意,道:“若知道后来之事,我该带你一起回金陵。”

    成之染笑着摇摇头:“可是天子救了我。”她忆及往事,双眸也亮晶晶的。

    “那时候,他仿佛神明一般。”

    宗棠齐愣住,却听她又道:“成之染此生,绝不会辜负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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