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之染转身出门,顾岱正在庭中等候,神情颇有些紧张。

    “顾司马,你可帮了我大忙。”成之染说着往前堂走去,吩咐岑汝生带人把会稽王看住。

    顾岱为她捏了一把汗,惶急道:“军府并不知会稽王情形,外头的将士都还被蒙在鼓里。万一有一点差池,下官担心——”

    “顾司马,”成之染不由得笑了笑,脚下却不停,道,“你只管让刺史府佐吏到前堂,这些人如何处置,交给我便是。”

    “是、是,”顾岱连连点头,道,“都到得大差不差了。”

    他这话说的不假。刺史府前堂乌压压一片,数十名佐吏正交头接耳,彼此间窃窃私语,纷纷猜测会稽王此时集会的意图。

    众人翘首以盼,来的却不是会稽王。军府司马顾岱领了个年轻人进来,态度很是恭敬。

    众人噤了声,齐刷刷打量着那人。

    “人都到齐了?”成之染问道。

    众人初看只觉得那人眉目俊秀,待人一开口,才发觉这竟是位女郎。

    顾岱细细数了数,军府上佐和诸曹参军都来得齐全。成之染迎着众人越发狐疑的目光,毫不客气地坐到主位上。

    众人都大吃一惊,军府长史萧玄龄眉头一皱,以目光询问顾岱。

    顾岱摇了摇头,悄悄退到了一旁。

    成之染将御赐佩剑放到案前,抬眸将众人打量一番,自报家门道:“我乃镇国将军成之染,今日召集诸位到此,有要事相商。”

    镇国将军的大名,萧玄龄自然听说过,然而知晓对方的身份,他愈加惊疑,上前道:“将军远道而来,乃是稀客。不知可曾见到刺史了?”

    “会稽王抱恙,诸位想必也知道,”成之染叹息,“我正是为此事而来。”

    萧玄龄不明就里,却见对方取出刺史印玺,往案上一放,那神情颇为自然,仿佛只是放下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事。

    成之染如愿以偿地从众人脸上看到了惊异之色,堂中登时炸开了锅,有人大惊道:“刺史印玺,怎会在将军手中?”

    成之染道:“会稽王自知力不能逮,上书朝廷请求辞官回京,我来到此地,就是要代管荆州军政。”

    萧玄龄半信半疑:“如此要事,会稽王为何不亲自告知?”

    成之染道:“萧长史此言差矣,人有旦夕祸福,会稽王金玉之躯,如今已不堪重负,正是需要安心静养的时候。阁下若是为会稽王考量,难道硬要去打搅不成?”

    萧玄龄打量她一番,道:“我身为长史,自当为主君分忧。兹事体大,若不能见到刺史,恕难从命。”

    成之染一笑,从袖中取出会稽王手谕,让顾岱念给众人听。众人细看那字迹,确实是会稽王手笔。

    萧玄龄还想再说话,被成之染挥手打断。

    “我远道而来,身负金陵重托,与会稽王共商国是。萧长史如此多疑非难,究竟是何道理?”

    她目光紧盯着萧玄龄,又徐徐从堂中扫过,众人纷纷垂首避开,却仍有佐吏一脸狐疑。

    “我从金陵带来了国医圣手,这几日为会稽王悉心诊治,还要在府中多待些时日。诸位倘若心中仍有疑虑,不妨待会稽王好转之时,再亲自问询。”

    见众人不语,成之染微微一笑:“怎么,诸位不肯?”

    刺史府众人面面相觑,瞥见她的笑容,心中都有些发毛。

    正迟疑之际,门外突然传来一道略显沙哑的嗓音:“都这么热闹,莫非是我来迟了?”

    众人朝门外望去,一位身着绯袍的中年男子抖了抖广袖,施施然步入堂中,一见堂首案上硕大的刺史官印,眉头便一挑,斑白须发亦随之微动。

    他的目光落在成之染身上,似是喟然,又带着几分深思。

    萧玄龄开口问道:“太守何以来此?”

    “我不来,如何向刺史交代?”这人笑了笑,朝堂首一拜,道,“刺史不过是染疾,诸位便如此慌张,荆州军府往日可不是这样啊。”

    成之染与顾岱相视,心知此人便是南郡太守裴善渊。她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道:“太守来得正是时候,我堂堂镇国将军,承蒙会稽王病中托付,却不能代行刺史之责么?”

    “镇国府协理四海军政,岂有不能之理?”裴善渊拱手,“难不成荆州军府,竟有冒犯将军之人?”

    众人都不敢接话,裴善渊走到萧玄龄近前,问道:“萧长史可知,府中哪个敢以下犯上?”

    萧玄龄看了他一眼。荆州境内大小郡国数十个,因州治江陵在南郡,南郡太守亦位高权重。别的不说,单单江陵的守卫,就离不开裴善渊。

    他略一思忖,淡淡道:“我亦未曾见。”

    裴善渊一拍手:“这不就结了?”

    他负手在堂中转了一圈,对成之染道:“将军若有指示,尽管吩咐。荆州军府素来精干,定不负将军所托。”

    成之染吩咐诸位佐吏各安其职,细细交代了一番。待众人退下,裴善渊独独留下来,重新与成之染见礼,感慨道:“镇国将军,竟如此风流年少,真是让老夫意外。”

    他年纪不过四十出头,也算不得老,然而说话确是有几分老气横秋。成之染拨弄着刺史印玺璎珞,笑了笑,道:“方才诸君轻我年少,若不是府君及时赶到,还要我再多费些力气。”

    裴善渊摆手:“将军信托,实乃下官之幸。”

    成之染望着他道:“元郎举荐的人,我自然放心。”

    裴善渊亦是一笑:“下官感念彭城忠武公恩惠,今日见到将军,仿佛想见其为人。”

    窗外不知何时已阴云密布,秋风萧瑟,鸟声啁啾,聒碎心绪。

    山雨欲来,成之染送走了裴善渊,便回到中堂,派赵小五星夜兼程赶回金陵,将此间音讯告知东府。

    阶前寒雨萧索,打湿了刺史府一草一木。岑汝生来向她复命,会稽王父子的看守,都已换上了自己人。

    宗寄罗见她仍愁眉不展,忍不住问道:“不管怎么说,此行倒也算安稳。你为何还不高兴?”

    成之染轻叹一声,垂眸注视着案上印玺,道:“你觉得,东府会让谁来主政荆州?”

    宗寄罗将朝中上下想了一遍,迟疑道:“荆州重任,须得能臣。四方守将之中,左将军桓不疑驻守姑孰,虽没有刺史之名,却是最为贤能的。若让我来选,就选桓将军。”

    徐崇朝坐在一旁,闻言看了她一眼,道:“宗右卫亦是良选。”

    宗棠齐官位相当,又做过南郡太守,对荆州颇为熟稔,倒也是合适人选。宗寄罗只是沉吟不语。

    岑汝生轻轻笑了笑,他祖父官居雍州刺史,倘若能更进一步,到江陵主政荆州,自然是天大的好事。然而这种事,他不好揣测,于是安静地等待成之染发话。

    雨声此起彼伏,帘外水雾迷蒙。成之染目光落在虚空,一时竟有些怅然。

    桓不疑也好,宗棠齐也罢,他二人资历深厚,当得起荆州刺史之位。然而她远在东府的父亲,务要将荆州交给足够让他放心的人。

    而这样的人,恐怕非胞弟成雍莫属了。

    兖州刺史成雍镇守京门,她知道这位叔父才能平庸,平日只墨守成规而已,如若她父亲真的要用他……

    许多事,还要她做在前头才行。

    徐崇朝见她沉思不语,便知道她心中已有了答案,只是不方便说出来。宗寄罗追问不已,他将人劝住,又对成之染道:“大江上下,一去一回,少说也要有月余。会稽王若是动摇生变,荆州军府佐吏更不易安抚。那个裴善渊,信得过?”

    成之染道:“裴太守所求之事,唯有东府与我才能做到。且放宽心便是。”

    ————

    一行人在刺史府安顿下来,颇有几分鸠占鹊巢的意味。成之染毫无自觉,整日将刺史印玺带在身边,左手执印,右手按剑,在府中往来,如入无人之境。

    她盖印发出的第一道命令,便是以荆州刺史名义晓谕全境,将荆州吏民当年租税一并蠲免。

    这倒是让吏民皆大欢喜的消息,萧玄龄诸人虽意外,却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因此并没有唱反调的道理。顾岱和裴善渊替她周旋吏民庶务,也并未遇到什么阻拦。

    这道命令发出后不久,荆州刺史会稽王病重的消息不胫而走,坊间传言如今主政之人乃是金陵来的镇国将军,但这位镇国将军深居简出,从没有百姓见到其人真面目,因此这传言也真假难辨。

    荆州军府僚佐自然知晓,如今在刺史府发号施令的,正是镇国将军成之染没错。对这位年纪轻轻便紫袍在身的女郎,他们谁也没把握能摸清这人的深浅。

    萧玄龄懂得审时度势,对成之染所作所为不置一词,诸位僚佐见状,言行也颇为谨慎,生怕在镇国将军主政立威之时,被揪出来杀鸡儆猴。

    他们暗中观察成之染举动,当对方沉寂数日,突然有一天召集军府僚佐到前堂议事时,众人心中都有些七上八下。

    不过,成之染当庭宣布的,是个好消息。

    她要为军府大小将吏加官进爵,按资历劳绩核定官爵。这件事她明面上交给萧玄龄来做,又让徐崇朝在旁协同。萧玄龄如何不知其中督察之意,却也说不得什么,毕竟她还是给了他这个长史足够的体面。

    众人离去时,眉眼都舒展了许多。裴善渊忍不住问道:“萧长史对军府之事再熟悉不过,若动些手脚,旁人未必能看出。将军难道不担心他挟私妄为?”

    “这是我给他的机会,”成之染轻轻一笑,“他如有异动,可就要搭上自己的前程。一时得失,孰轻孰重,倘若分不清,这长史也不必再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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