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暑热的缘故,成之染身子不怎么爽利。自从裴子初走后,每每想起桓氏兄弟,她始终思绪难平。

    偏生腹中胎儿也不安分,时不时有所动作。她从前怀着洛宛时,洛宛从没有如此活泼好动,真不知如今这个生下来,将来是怎样惊天动地的混世魔王。

    午间她倚在软榻上小憩,成洛宛毛手毛脚地爬上来,兴冲冲地摸她的肚子。

    自从不久前摸到胎儿的动作,成洛宛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贝,总是新奇地贴着她母亲。

    成之染将她扒拉下来,道:“练儿乖,别乱动。”

    成洛宛安静地盯着她隆起的腹部,半晌都一声不吭。

    成之染奇道:“怎么了?”

    成洛宛拱到她怀里,道:“江家阿姊她们说,阿母这回会生个阿弟。”

    “哦?”成之染笑笑,“练儿想不想要阿弟?”

    成洛宛问道:“阿弟好玩吗?”

    成之染一时默然,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弟妹不少,年岁也差了许多,唯有昭远、修远、襄远几个,幼时曾被她亲手抱养过。

    可光阴寥落,世事变迁,站在十几二十年的当下回首,千般种种,实所难言。

    成洛宛还在等着她的回答。

    成之染摸了摸孩子的发揪,道:“练儿的阿弟阿妹,都是极好的。”

    成洛宛若有所思。

    外间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侍女阿喜低声道:“女郎,裴主簿回来了。”

    “让他去中堂。”成之染将女儿抱到一旁,穿戴整齐便赶往中堂。

    裴子初神色沉沉,见到成之染,不由得皱眉摇头。

    成之染心下一紧:“裴郎,广陵如何了?”

    “卑职去晚了一步,”裴子初垂首,道,“前将军已于三日前病逝。”

    成之染怔然良久,热风裹挟着潮气扑面而来。

    “他死了……”她缓缓闭上了眼睛,仿佛听到江畔惊涛拍岸声。

    第二日常朝,前将军、青州刺史、平固县侯桓不惑之死,令群臣寂然。

    天子问起桓不惑病况,尚书令成雍依照江北传来的消息,道:“数年前贼众在江淮之间作乱,夜入广陵城,射伤了桓侯,其后便留下病根,渐成不治之症。”

    天子叹惋,命祠部商议桓不惑追谥等一干后事,遣使护送他灵柩返回京门故里。

    散朝后,成之染步出太极殿,天色始终阴沉着,层云重重地压在心头。

    桓不惑曾与她父亲同在宣武宿将高孝先麾下,又随她三叔一道追讨庾慎终,平定荆州郡县。在青州六年,称得上保境安民。

    然而到底以一种无可挽回的姿态陨落了。

    成雍脸上也愁云惨淡,桓不惑毕竟是他的妻兄,年岁也与他相仿。人生半百,亲故寥落,岂能不令人伤怀。

    成之染上前,道:“我父亲有意让桓侯去彭城,阿叔可曾听说过?”

    成雍一惊,见四下无人,赶忙道:“人已经死了,这些事有谁说得清?”

    成之染奇怪地瞥了他一眼:“阿叔这是知道了?”

    成雍一时语塞,摇头道:“没什么,都已经过去了。”

    他对此讳莫如深,成之染问不出什么,只好道:“阿叔心中倘若有抉择,早该对我阿父说。”

    成雍止步,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终究又摇了摇头,快步离开了。

    成之染不由得轻叹一声。

    耳畔脚步声响起,她侧首一看,竟是孟元策。

    两人对视了一眼,一时沉默。

    半晌,孟元策道:“桓侯志在方岳,终于广陵,死得其所。”

    成之染问道:“那孟仆射呢?”

    孟元策苦笑不语。

    成之染垂眸,压低了声音,道:“谁来接替他?”

    孟元策轻轻摇头:“江北重镇,兹事体大。或许要看梁公的意思。”

    成之染心中一动,没有说什么。

    如今雨水充沛,江上烟波浩淼,自广陵渡江,殊为不易。桓不惑灵柩在江北耽搁了数日,平平安安地运抵京门。

    这一场盛大的丧礼极尽哀荣,百官会赴。成之染本想前去,奈何身子受不得一路颠簸,只好由徐崇朝待她致礼。

    她叔母桓夫人悲不自胜,与成雍前往京门,临轩恸哭,号泣垂涕。待她回到金陵,成之染前去探望。

    桓夫人一见到她,堪堪止住的泪水又夺眶而出,哀声道:“人都已经到了这个岁数,还有什么能想不开的!他想做什么随他便是,你父亲不该逼他!”

    成雍坐在一旁,尴尬得不敢说什么。回京时桓夫人骂了他一路,他渐渐回过味来,越来越心虚,又不知该如何为成肃分辩。

    事已至此,是非尽在人心而已。

    成之染温言细语安抚,好不容易让桓夫人冷静下来。有些事越描越黑,或许早已与起初的想法南辕北辙。她心中埋怨她父亲处事强硬,沦落到如今百口莫辩的境地。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远在寻阳的江州刺史桓不疑听闻家中哀讯,匆忙中未经朝廷准允,擅自离开江州回到京门。

    成雍闻讯脑海中一片空白,尚未想出办法如何为桓不疑遮掩,京门又传来消息,成肃派往京门吊唁的使者,被盛怒之下的桓不疑当众殴打。

    成雍心凉了半截,炎炎夏日里冷汗直流。

    更要命的是,那使者正是梁国尚书仆射、彭城太守、云杜县公王恕。

    成雍惊怒:“桓大郎,他好大的胆!”

    哭哭啼啼的桓夫人也没办法为兄长说情了,那位出身琅邪王氏的贵公子,不仅是天家的乘龙快婿,更是江南一代清流名士的典范。

    桓不疑殴打王恕的消息,在朝野之间不胫而走,一时间物议纷纭,斥责桓不疑的奏疏雪片般落在天子案前。

    成雍慌了神,这已经不是桓不疑和成肃之间的私事,而以他兄长的脾气,又岂会忍气吞声?

    他赶往镇国大将军府,在成之染面前号泣而言,全然没了长辈的颜面。

    成之染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她自然知道她父亲的性子,正在气头上,羞恼之下杀了桓不疑,也不是干不出来。

    可桓不疑毕竟是当朝左将军,镇守江州的封疆大吏,他三弟桓不识还在彭城,倘若成肃将事情做绝,下场可就难以收拾了。

    成之染叹息一声,道:“阿叔不必过虑,我已派记室参军去往彭城。”

    成雍没反应过来,喃喃道:“记室参军?”

    “南康烈武公之女,江萦扇。”

    成雍悲切道:“她一个女娃,如何能说服你父!”

    “阿叔若要我父顾念姻戚之情,自当亲自前往彭城规劝。阿叔为何不去?”

    成雍愣住了,半晌道:“是我的妻兄,又不是柳家。”

    成之染颔首:“我阿父那般性子,倘若顾念恩情,想的是桓氏合门从义,桓千秋以身殉国。唯有面对江娘子,他才能有所触动。”

    成雍默然良久,道:“那位江娘子,可还能成事?”

    成之染似是一笑:“她聪明伶俐,绝不会触了我父亲霉头。”

    成雍望着她,叹息道:“但愿如此。金陵这一桩桩的事,我真是受不了了。”

    等待彭城回信的日子,在盛暑之中显得格外漫长。一场又一场倾盆大雨,把江南土地浇透了,奔涌的江水东流入海,将茫茫大地冲刷得干净。

    朝廷并未急于给桓不疑定罪,他待在京门故宅,料理了兄弟丧事,时常枯坐在檐下,望着头顶灰蒙蒙的天空。

    他比桓不惑还要年长三岁,宦海沉浮十余年,恍惚之间竟到了如今地位。他偶尔会想,或许他不该打王恕,王恕岂是他能打的人?

    可是,谁让王恕是成肃的使者呢?他是个粗人,不动手,实在难解心头之恨。

    不知何时,桓不为立于廊下,静静地望着他。

    桓不疑朝他招招手:“小郎,来!”

    他叔父晚来得子,留下这幼弟,跟他的子女差不多年纪,他向来是当作子侄来看的。

    如今这小郎也稍稍长大,做了镇国大将军府的军师祭酒。桓不疑自忖在这般年纪,还远远比不得对方发达。

    他细细询问桓不为在镇国府之事,别来几多艰辛,彼此感喟无言。

    桓不疑摇头:“当初我与成肃同在宣武军中,起于京门,攻灭庾氏,匡扶大业。只因他最为年长,诸将才奉为统领,谁曾想一来二去,渐成云泥之别。故人寥落,至于今日,他做了梁公,还能如何呢?总不能让天下人都听他号令罢?”

    桓不为不语。

    桓不疑瞥了他一眼,道:“问你呢,倒是说话啊!”

    桓不为垂眸,道:“我只是军将罢了,做不得忧国忧民的事。”

    桓不疑闻言,沉吟了一阵,叹息道:“这话说得对,我也只是个军将。”

    “阿兄……”

    桓不为欲言又止,忽而听小厮唤道:“金陵来人了。”

    桓不疑一拍大腿,起身出迎。

    金陵来使是尚书左丞,见到五大三粗的桓不疑出门,不由得暗自感慨,王恕可真是倒霉。

    如何处置桓不疑,朝中上下商议了许久,他此行前来传旨,是要将桓不疑革职罢官。

    桓不为闻言,稍稍松了一口气。左将军不做了,江州刺史也不做了,桓不疑仍旧是临汝县侯,家资丰厚的富家翁。

    然而桓不疑似乎并不这么想,拧着眉头接了旨,气不打一处来。

    “都说我打了王恕,我可曾擦破他一层皮?为这种小事加罪于我,我不服!”

    尚书左丞好言相劝,桓不疑不依不饶,声称要前往金陵告御状。

    来使一行人见势不妙,不与他纠缠,赶忙回金陵复命去了。

    桓不为将桓不疑拉住,还没说两句,桓不疑诸子也叫嚷不平,他只好松手,沉默得如同孤松。

    桓不疑喝道:“小郎,你也要向着成肃么?”

    “此事我做不得主,”桓不为默然良久,道,“镇国大将军在金陵,阿兄若执意要去,不如先去见她一面。”

    “她?”桓不疑微微晃神。他与成之染多年未见,北伐三齐,南征海寇,当年从成肃身边羽翼渐丰的女郎,如今已成了世人敬仰的镇国大将军。

    他疑心自己这些年忘记了什么,不留神之间,故人的模样他已经记不清晰。

    “她能做什么?”桓不疑问道。

    桓不为垂眸:“阿兄总要试一试。”

    桓不疑迟疑良久,缓缓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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