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城的秋夜,比金陵多几分凉意。

    清辉寂寂,虫鸣不绝,梁国公车驾从右司马袁攸之府中驶出。玄牡二驷的金车大辂,在百名虎贲之士护卫下,缓缓向公府行进。

    静夜中马蹄清脆,让车中的成肃昏昏欲睡。虽然刚刚结束了欢宴,他心中却全无半点波澜,如同被千斤重石压着,只让他感到疲惫。

    或许他当真是老了,再也难以支撑起秉烛夜游的兴致。

    唯有在觥筹交错的酒宴上,在醇酒入喉的灼热中,他恍惚回到数十年前从军的时候,有那么片刻畅饮开怀。

    秋气入肌凄凛,冷不丁将他拉回眼前。

    直到今日赴宴前,相国府庶务仍格外繁重。叛党苏弘义在河南作乱,如野草一般烧而复生,汝颍一带的百姓流离避难,已然波及了豫州、冀州和北徐州。

    他坐镇彭城,所担心的也不止苏弘义一件事。

    与桓氏兄弟之间的抵牾,让他心中尤其不痛快。他的梁国侍中桓不识虽未说什么不满之词,为兄长奔丧回来,也变得多愁善感起来。

    因桓不惑之死而空缺的青州刺史之职,他原本想让四郎齐远填补,然而天子却异常强硬地选择了东海王苏弘度,他只得退步,暂且容忍苏弘度在青州碍眼。

    他又想派成齐远去补桓不疑的缺,又遭到成之染反对,江州刺史一职至今空置。

    成肃讨厌悬而不决的事情,桩桩件件,都有若千钧,压在他肩头。

    胸口仿佛憋了一口气,成肃挑开了车帘,秋夜的凉风吹拂着脸颊,丝丝缕缕地沁人心脾。

    他不由得低声一叹。

    永宁寺的佛塔从眼前掠过,他记得这塔,前方是一座石桥。

    每当路过这石桥,他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洛阳的七里桥。那样宏阔高耸的桥梁,他再没有见过第二座。

    毕竟,那可是洛阳啊……

    收复两京之后,他有意还于旧都,也并非只是一时奇想。只不过当时没有做成的事情,如今更是遥不可及了。

    不知怎的,成肃听到了自己怦怦跳动的心声,一股莫名的紧张之感从周身渗出。

    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内心的波澜。这口气尚未平顺,一股凌厉的杀气霎时间扑面而来,冷冽得有如实质。

    成肃悚然一惊,几乎是本能地一侧身。轰然巨响中,香柏所制的车顶塌陷了大半,黑暗中有什么物事重重滚落,刺耳地砸到石桥上。

    借着满月的清辉,他看清楚了,那是一只拴着铁链的巨锤。

    曹方遂和常宁拔刀上前,将残破的木板掀开,惊问道:“殿下可好?”

    成肃被车壁撞到,身子还能动,由他二人从车上搀扶下来。他惊出一身冷汗,后背都湿透了,面上仍不动声色。

    守卫的虎贲将他护持在中央,早有数十人跳下石桥,将藏在桥底的刺客团团围住。

    成肃将人墙拨开,不顾众人的阻拦,扑到石桥边看那刺客。

    月下的人影五大三粗,与虎贲缠斗虽显得笨拙,虎贲也近身不得。他那般雄壮的身形,难怪能高高掷出这巨锤。

    成肃登时怒火中烧,却又悲不自已。这样的力士他也曾见过,那是他从喂马的兵士中拔擢的龙骧将军,是他麾下所向披靡的得意心腹,是客死他乡首身分离的苦命人。

    “贼竖!”他大喝一声,“不去战死沙场,却要残害忠良。白费了你这身力气!”

    那刺客闻言,仰头一望,似是没想到成肃还活着,吃惊地张大了眼睛。

    在他一愣神的工夫,虎贲已蜂拥而上。刀锋擦过他臂膀,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那刺客见已无路可逃,便猛地转身,拼尽全力向河心一跃,企图泅水逃脱。桥头的虎贲早已预料到,箭矢如雨点般向他射去。那刺客重重地摔落在水中,激起一片水花。

    虎贲也迅速跳下河,将刺客从河中捞出,牢牢地绑在桥柱上。

    成肃走到他面前,冷冷地看着对方。

    这视线饱含上位者的威压,那刺客慑于其锋芒,不由得移开了目光。

    曹方遂喝道:“说,你是什么人?”

    “我既然来了,就没想活着回去,”那刺客恶狠狠道,“你问我,我也不会告诉你。”

    成肃闻言,轻嗤一声,道:“你我素未谋面,有何冤仇,要冒死前来杀我?”

    刺客梗着脖子道:“我是大魏的忠义之士,杀你这国贼,还需要理由不成!”

    曹方遂和常宁微微变色,正要喝斥他,成肃却摆了摆手,沉沉地笑了笑:“国贼……好一个国贼!若没有我这国贼,大魏的天下,又岂能延续至今?”

    那刺客竟抗辩道:“你如今所作所为,跟庾慎终有什么分别!”

    成肃细细打量他一番,皱眉道:“是谁指使你来的?”

    那刺客不答,口中只叫骂不止。

    成肃不与他纠缠,吩咐道:“押下去,给我好好查。”

    虎贲将刺客扭送下去,凉夜中回荡着刺耳的叫嚷,猛地像卡住了脖子一般没了声。

    成肃负手在桥头踱步,御赐的车驾已砸得不成形,数名虎贲合力将巨锤搬走,底下的石板也被砸得四分五裂。

    曹方遂顿时后怕不已,这巨锤从天而降,虽砸中车厢,好在没有砸到成肃。他实在难以想象,倘若刺客果真砸中了成肃……

    常宁啐了一声:“乱臣贼子,胆大妄为!”

    成肃眸中氤氲着怒气,他方才被厢板压住,猛地扭到了腰,半边身子都不怎么舒坦。

    如今身体的不适还在其次,他实在迫切想知道,到底是谁要置他于死地。

    梁国公之位树大招风,朝堂内外背地里嫉恨他的不知有多少,一张张面庞飞速从脑海掠过,反而让他有些困惑了。

    不过发生了这样的事,他幸得不死,未必是坏事。

    曹方遂问道:“可要封锁消息?”

    “不必,我要让天下皆知,”成肃冷笑道,“梁公遇刺,这可是天大的事。有胆子做这样的事,就要有胆子承担后果。”

    月上中天,宴罢昏睡的右司马袁攸之被人从梦中摇醒,脑子里昏昏沉沉地几欲斥骂,然而听到成肃在城中遇刺的消息,他立马吓得酒醒。

    “梁公将此事交代给右司马。”来人是成肃的白直队主常宁,灯下的身影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像。

    袁攸之不由得打了个冷战:“我?”

    常宁道:“梁公平日里极少宴饮,今日到右司马府中,竟遇到这样的事,旁人难免会说三道四。梁公素来知晓右司马为人,亲自叮嘱说,务必要严加审讯,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袁攸之连忙叩首领命,冷汗将单衣都湿透了。他越想越后怕,不知怎的竟遇到这种事,巴不得赶紧撇清关系。

    他亲自到狱中提审刺客,数日来用尽了威逼利诱的手段,终于在严刑拷打之下,从刺客血肉模糊的口中听到了一个名字。

    湘州刺史赵兹方。

    袁攸之沉默了许久,牢房中浓烈的血腥污浊充斥鼻息。

    狱丞提醒道:“刺客招供了。”

    袁攸之点了点头,命人让刺客在供状上画押,他验看无误,带着供状向成肃复命。

    成肃自从遇刺后,一直都卧病在床。他倚在榻上听完袁攸之禀报,长叹一声,似是喟然。

    袁攸之问道:“殿下要如何处置赵湘州?”

    “我与赵郎,何至于此啊……”成肃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半晌道,“他岂敢害我?他岂敢害我!”

    袁攸之一声不吭,以他对成肃脾性的了解,这时候他不需要说什么,对方心中已有了答案。

    “让他来彭城见我。”

    袁攸之抬起了头,劝阻的话又咽回肚子里,他此时却是不明白了。

    然而既是成肃的命令,没人敢说些什么。

    成肃亲手撰写了给赵兹方的书信,派信使送往长沙。他暗中传令荆江二州,整顿人马以备不虞,又命尚书仆射王恕将审问情形表奏天子。

    这一封表奏前脚刚呈报御前,赵兹方行刺梁公之事已经在金陵传得沸沸扬扬。

    侍中袁放之察觉天子不悦,想起他兄弟从彭城密送的家书,逐渐琢磨过味儿来。

    所谓的表奏天子,仅仅是告知而已,至于天子将如何处置,远在彭城的梁公似乎也顾不得那么多。他恨不能让天下人知道赵兹方的罪行,将这潭深水搅得越浑越好。

    成之染出了月子没多久,就听闻彭城的父亲遇刺。她亦知成肃这些年树敌甚众,众人明面上笑意逢迎,背后难免有微词。

    只是能下定决心刺杀成肃的,或许并不多。

    这些天她恢复了朝参,每日在宫中与群臣应对,明明是一张张熟悉的脸,望向她的目光却仿佛平添了许多复杂的深意。

    她怀疑过许多人,明里暗里试探过许多人,萧璞、孟元策、桓不疑……甚至是天子,她都怀着愧疚的心情反复审视。

    只是没想到,竟是赵兹方。

    成之染有些不可思议。无他,赵兹方在她心中,实在是太不起眼了。

    他虽是宣武宿将之子、镇北将军之婿,历职显宦,联姻宗室,可这十多年以来,委实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功绩,是个庸庸碌碌的平凡之人。

    他那样的人,竟敢刺杀她父亲?

    莫不是疯了。

    按照朝廷的规矩,赵兹方要下廷尉狱审讯。可是谁去长沙将他押送回京?

    这不是什么光彩事,众人都避之唯恐不及。

    成雍素来没主意,犹犹豫豫地想请示成肃。

    成之染如何不明白他的心思,抢先在朝堂之上向天子建言,派侍中袁放之前去。

    袁放之闻言眼前一黑,不错,他官居三品,不仅是皇后之兄,而且长子与赵兹方连襟,去湘州既体面又妥帖,可是……他怕啊。

    如今这山雨欲来的局势,赵兹方只怕早就得了信,倘若他破罐子破摔,谁知道能干出什么事?

    可惜此事也由不得袁放之,成之染立于殿中,将他满腹的推拒之词都重重压下。

    天子道:“梁公劳苦功高,竟遇到如此劫难,湘州无论如何要给个说法。侍中此去,甚是合宜。”

    袁放之心如死灰,只得强自镇定,接了天子的旨意,长吁短叹地南下湘州了。

章节目录

长公主升职手札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担花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担花并收藏长公主升职手札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