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之染不由得苦笑,那一场丧乱之中,她的襄远也才只有十六岁啊。

    逝者已矣,任凭生者再多追思,也无法挽回。徐崇朝片刻失神,唇角扯出一丝苦涩的笑意,缓缓道:“桃符年少,富贵已极,当真是可喜可贺。”

    “我只怕……月满则缺。”回想起册典那一日成昭远的话,成之染不由得叹息。

    “王谢富盛百年,何曾有衰时?”徐崇朝轻轻搂着她肩头,道,“树大根深,根深叶茂,方能长久。”

    成之染眸光微动,她所希冀的,也并非一时之盛。

    徐崇朝不知想到了什么,问她道:“我的练儿跟小皇子一样大,以后若是他做了太子,让练儿做太子妃,你可会愿意?”

    他仿佛一句玩笑话,成之染认真思忖了一番,摇头道:“帝王之家,有许多身不由己。我曾听阿扇说过一句诗,道是‘宁做野中之双凫,不愿云间之别鹤’(1)。等练儿长大以后,定是要嫁给两情相悦之人,白头偕老,永世不渝。”

    徐崇朝一时间失笑:“是,我记住了。”

    ————

    因着成昭远选尚公主的缘故,东府城上上下下都喜气洋洋,年节的欢庆气息也愈加浓厚。

    成之染和徐崇朝同去祝贺,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她再次见到了容楚楚。

    身为成襄远生母,年初的丧讯传来,她悲痛欲绝,大病了一场,至今仍未恢复元气。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痛,温太妃亦曾体会,越发怜悯她孤弱,安排人悉心侍奉,诸事都顺遂她心意。

    如今隔着众人喧嚣的嬉闹,容楚楚远远地投来一瞥,秋水美目中哀婉的神情,让成之染顿觉似曾相识。

    可是,她曾在何处见过呢?

    眼前的容楚楚比往日越发瘦削了,憔悴的面容仿佛苍老了十岁,岁月终究在她眉间和心底深深凿刻,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灰败痕迹。

    只是那一眼,成之染心头钝痛,潮涌般的笑颜和欢声,冷冷扑打在她身上,隆冬时节,如堕冰窖。

    一切都仿佛索然无味了。

    眼前是觥筹交错,耳畔是急管繁弦,成之染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面颊。她明明没有流泪,可脸上却是冰凉的。

    堂中的炭火烧得正旺,整个屋子里暖融融一片,和煦如同春日。

    她有些透不过气来,独自离席出外。风雪不知何时模糊了视野,廊下的寒梅鲜妍明烈,仿佛一滴滴殷红的血。

    侍女阿喜在外间等候多时了,上前禀报道:“女郎,约莫一个时辰前,宫使到府中,因女郎不在,府中派人送了口信来。”

    成之染问道:“何事?”

    阿喜道:“皇后请女郎明日到宫中一叙。”

    成之染抬眸,目光穿过一层又一层雪幕,青石板路上仆役来来往往,阒寂却纷乱。

    她已经数年不曾与袁皇后相见,既身为外臣,皇后召见她,不会是因为国事。

    身后的屋门紧闭,欢笑仍源源不断地回荡在耳畔。成之染叹息一声,那么这一次,大抵是为了家事了。

    次日入宫时,去往显阳殿的途中,成之染忽而想起十多年前她初次步入宫城,正是前去拜会皇后。

    如今回想起来,那时候才十几岁的她,当真是有些局促不安。

    显阳殿九间连廊,恢宏壮阔一如往昔。而此时再次面对袁皇后,她心中竟然出奇地平静,连自己都有些意外。

    袁皇后见到成之染,也似乎怔愣了一瞬。往日在上元春宴上相逢,于众人之间,葳蕤灯火让她的面容浅淡而模糊。

    可当下两两相望,袁皇后猛然惊觉,眼前人是从刀光剑影中喋血归来的大将。

    她能与对方说的,却只有家事而已。

    成之染垂眸敛首,礼数周全地对答如流。

    袁皇后似是迟疑,成之染忍不住打量她时,却见她若有所思。

    殿中一时间鸦雀无声,似是梁上飞起了鸟雀,扑棱棱振翅之声隐约传来,又消逝无踪。

    半晌,袁皇后终于开口,问道:“你那位阿弟,究竟是怎样的人?”

    成之染自忖有许多阿弟,皇后如今问起的,无疑是成昭远了。毕竟她要将长女嫁给对方,只是上元春宴上数面之缘,难免让她惴惴不安。

    成昭远……是怎样的人?

    扪心自问,成之染不得不黯然地承认,她多年以来频频征战,每每与家人暌违数年,即使对这个最为年长的阿弟,她也很难称得上了解。

    然而袁皇后目光殷切而面带隐忧,成之染不忍拂了她的意,仔细想了想,道:“副贰东府,聪明睿智,家父对他寄予厚望。”

    袁皇后似乎笑了笑,道:“我只是妇道人家,不关心他处事如何,只在意他的为人。”

    成之染略一沉吟,道:“敬而无失,恭而有礼。”

    袁皇后微微颔首,对这个回答,当是满意的。她又追问了几句,忽而有宫人传禀,小皇子到了。

    成之染起身侍立,绚烂天光中一个小小的身影走来。年幼的孩童穿着板正的衣袍,俨然有几分官家气象。

    袁皇后顿时笑容满面,招呼苏承祜上前,宠溺地抱在怀里。这是她视若珍宝的孩子,也是整个天家下一代的希望。

    旁人或许难以负担如此重任,可她的承祜早慧,定然能撑得起来。

    苏承祜坐在母亲怀里,认真地盯着成之染。那一双眼睛黑葡萄似的,倏忽让成之染想起了成襄远。

    她心头一动,眼眸已有了湿意。

    苏承祜问道:“阿母,她是谁?”

    “是你父亲的镇国大将军。”

    “镇国?”苏承祜似是喃喃。

    袁皇后笑道:“她打过许多胜仗,是从长安回来的。”

    苏承祜闻言,扭头问成之染道:“长安很远吗?”

    成之染勾唇:“与金陵万里之遥,自然是远的。可若是在殿下心中,那就不远了。”

    苏承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道:“它如今在我心里了。”

    成之染不由得莞尔。眼前这个惹人怜爱的孩子,她很是喜欢。有那么一刻,她甚至鬼使神差地想到,若是她的练儿嫁给他,也未尝不可。

    直到离宫时,苏承祜的模样仍在她心中挥之不去。

    可怜天下父母心,成之染喟然,襁褓之中的徐长安,如果也像他那般伶俐,她也知足了。

    引路的宫人忽而停下了脚步。

    成之染回神,问道:“怎么了?”

    宫人似乎犹豫了一瞬,道:“前面遇到了婉美人。”

    成之染听闻这封号陌生,冷不丁抬头,望见了一个素衣缥缈的女子。凛冽冬阳照不透对方幽深的眼眸,顾盼之间,竟如同鬼魅一般。

    那女子也恰好向她投来一瞥,仿佛怔住了。

    宫人的低语从耳旁退散,成之染伫立良久,封存已久的记忆霎时间破土而出。当年从广固宫城一跃而下的少女,恍惚之间长到了桃李年华。金陵城冬日的寒风,或许与千里之外的三齐故国无异,一遍又一遍周而复始,吹彻许多年萧索斑驳。

    独孤明月。

    成之染在心中低语,连自己都有些疑惑,明明只与她数面之缘,隔了这么久,居然仍然记得她的模样。

    漫长而逼仄的静寂中,终是独孤明月开了口:“将军。”

    成之染颔首致意,沉默地与她擦肩而过。

    “将军!”独孤明月又唤道。

    成之染止步,缓缓转过身,露出浅淡的笑意:“美人这些年可好?”

    想来是不怎么好的。在被天子宠幸而受封之前,独孤明月在广固流离,在京门囚系,在掖庭为奴,个中坎坷,成之染岂会不知?

    独孤明月低垂了眼眸,道:“圣上待我很好。”

    “那就好。”成之染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了。

    独孤明月嘴唇动了动,轻声道:“虎头……”

    “他很好,”成之染赶忙打断她的话,想了想,又说道,“与他母亲在徐家。”

    独孤明月似乎松了一口气,沉默了半晌,道:“那位救我的独眼将军,可还好?”

    成之染讶然,没想到隔了许多年,对方还记得彭鸦儿。

    那时遥远的岁月里,彭鸦儿还只是一名幢主,许多年过去,他成了名副其实的将军,官居三品的大将。

    只是……

    “他做了龙骧将军。”成之染眸中酸涩,不忍再继续说下去。

    良久,独孤明月道:“将军若是见了他,还望代我……道声谢。”说罢,她垂首不语。

    这小小心愿,只怕再也难以实现了。倘若彭鸦儿在天有灵,知晓在尘世还有这一份挂念,或许也该是欣慰的罢。

    成之染道了声珍重,掩去眸中酸涩径自离去。萧群玉曾经对她提起,有个唤作独孤明月的奴婢被封为宫妃,今日如此重逢,实在是猝不及防。

    她问随行的宫人:“这位婉美人是什么来历?”

    宫人的神情颇有些一言难尽,依言回答道:“原本在皇次女殿中侍奉,承蒙圣恩,被封为美人。若是冲撞了第下,请勿见怪。”

    成之染摇了摇头,孤鸿般的倩影从眼前闪过,她沉吟道:“确实是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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