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之染离开延昌殿时,遇到了护军将军孔松乔。

    年迈的老将军顶风冒雪,正等着天子接见。他唤住成之染,问道:“梁王传令,全城戒严。第下可知为何?”

    “何必惊扰百姓?”成之染侧首,眸光动了动,道,“不必劳烦将军,我自去与梁王分辨。”

    孔松乔还要再说些什么,成之染已经走远,茫茫雪幕模糊了她的身形,让他看不分明。

    东府门前两只巨大的石狮,在雪夜静默地张着血盆大口。朱漆大门洞开,兵吏往来不绝,望见成之染,纷纷往道旁避让。

    成之染踏着满地细雪和落叶,穿过一重又一重深院,沧海堂灯火通明,一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影高坐堂首,仿佛在专心致志地擦拭佩刀。

    错金莲瓣座灯台爆了个灯花,将他身后屏风上绘着的高山流水图映得忽明忽暗。

    成之染一步又一步,缓缓走到紫檀木案前,成肃始终都没有看她,只是用丝帕细细擦拭那把随他征战多年的环首刀,刀刃依稀倒影出扭曲的光影,一时间令人目眩。

    “啪嗒”一声,一枚玉玦被置于案上,卷曲龙形,首尾皆龙头。

    “父亲可认得此物?”成之染开口,冷声道,“数年前在洛阳之时,何仆射将此物赠我,其中深意,我今日才知。”

    成肃停下了动作,扫了那玉玦一眼,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何仆射生前平素康健,为何乾宁十一年冬天,突然病倒了呢?”成之染凄然一笑,缓缓道,“那时的梁公之议,并非是天子本心,何仆射何尝不知?他不愿为虎作伥,宁肯抱憾而终。”

    成肃眸光一凛,嘴唇动了动,却又听成之染说道:“而他在乾宁十二年病逝时,父亲好好想一想,那时是不是在彭城,正等着朝廷封你为梁王?”

    “一派胡言!”成肃脸上氤氲着怒气,斥道,“你怎能如此妄加揣测!”

    “妄加揣测?”成之染紧紧盯着他,道,“那我问父亲,父亲可敢回答——苏承祜,是不是你指使杀的?”

    堂中静默了一瞬。成肃的指尖在刀柄摩挲,广袖上暗纹螭龙仿佛在游动。他缓缓开口:“深宫多魍魉,何况他只是个孩子。”

    “那独孤明月诞下的皇子呢?”成之染不容他细想,逼问道,“宫中左右卫,究竟是护他,还是要害他?金吾卫出动,到底是要找谁啊?”

    窗外朔风骤起,吹得菱花窗棂咔咔作响。成肃终于抬起眼,眸中寒光竟比刀刃更甚:“是你将人放走了。”

    不是疑问,是刀锋抵喉的断言。

    成之染忽觉心头发凉。她想起显阳殿中年幼皇子逆光而来的身影,想起徽音殿中独孤明月隔着纱帐的病容,顿时喉间泛起腥甜:“大丈夫处世,自当光明磊落。用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铮!”

    环首刀突然劈开案上青玉茶盏,碎玉飞溅中,成肃广袖翻卷,如黑云压城。

    “你敢质问我?”他将手中长刀用力一掷,道,“别忘了,你身上流的,是成氏的血。”

    成之染后退半步,她看着父亲拾起震落在地的玉玦,裂纹恰好将龙身剖成两半,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父亲还怕我质问不成?”成之染忽然轻笑,眼底泛起水光,“难道是要我装聋作哑,看着苏氏的血染红成家门槛么?”

    “放肆!”成肃拍案而起,浑然不顾划伤手掌的玉屑。烛台被广袖带翻,滚烫的蜡油泼在高山流水上,清净的风物登时变得污浊不堪。他抬手欲掴,却在触及女儿泛红的眼眶时生生顿住,半晌,切齿道:“你怎么能这样跟父亲说话?”

    寒风卷着零星的碎雪扑进堂中,成之染看着对方的手悬在半空。这只手曾抱她膝上,曾教她开弓,此刻却在烛火中投下鹰爪般的阴影。

    她只是直直地望着他,道:“我不是在跟父亲说话,我是在问殿下,梁王殿下。”

    成肃瞳孔骤缩,案头烛火冷不丁爆出青烟。远处传来更鼓声,夤夜的寒风裹着碎雪,将父女二人的影子撕扯成两片飘零的枯叶。

    “你太让我失望了。”他的声音突然苍老如古钟。

    成之染缓缓垂眸,盯着地上茶盏的碎片,轻轻道:“殿下也是。”

    当她转身时,成之染看见父亲握着玉玦的手背青筋暴起。廊下灯笼被风吹得东摇西晃,在她踏出门槛的刹那,身后传来玉器粉碎的脆响。她按着心口仰头望去,苍茫的大雪铺天盖地,犹如二十年前父亲征讨海寇归来时,马蹄踏碎的凛冽寒冬。

    ————

    大雪过后,天子总能在更漏声里听见婴啼。那声音细若游丝,从延昌殿残破的窗纸缝渗进来,混着檐角铁马零落的呜咽。

    这令他夜不能寐。

    到了冬至那一天,天光还乌蒙蒙的,内侍捧着玄衣纁裳跪了半个时辰。十二章纹在烛火下泛着幽光,曲折蜿蜒的赤金线头支棱着,仿佛是谁用指甲生生抠出来的血痕。

    天子伸手去触,却被冕冠垂珠打了眼。十二道白玉珠串簌簌颤动,让他想起了少时秋狝时箭矢破空的尾羽。那时候他父亲尚在,威武帝王捻须看他射出利箭,眸中总是赞许的笑容。

    巨大的惶恐攫住心口,他张口欲问,可是先帝早已不在了。如今,他才是天子。

    天子,终究是天子。

    金陵城外圜丘台上,九重素绢随风翻卷如浪。成之染按剑立于百官之首,眸光微动,瞥了身前半步之遥的成肃一眼,旋即收回了目光,投向浩荡通天阶尽头的天子。

    天子的衣袍在寒风中空荡飘摇,十二章纹里的日月星辰皆用金线织就,此刻映着残雪,仿佛披了满身霜刃。

    吉时已到,太祝令击响金铜夔纹钟。三百执戟郎齐声唱和,惊飞栖在柏树上的寒鸦。天子捧着苍璧的手微微颤抖,玉圭碰在金铜豆器上发出清越声响,这本该由皇子捧着的礼器,如今只得由内侍代为托举。

    圜丘台的雪混着香灰,在豆器里积了半寸。太祝令高亢的唱祷刺得天子耳膜生疼,他盯着自己捧苍璧的手背,青色血管下似有蛆虫蠕动。苏承祜夭折那日,袁皇后也是这般青白着脸,指甲掐进他腕肉里:“陛下……孩子……”

    “燔柴——”

    成之染望着冲天而起的烟火,冷不丁想起当日在关中的远征,她的麒麟从柏梁台上化作凤凰飞去,青烟也是这样笔直地刺破苍穹。如今祭天柴堆里混着沉香木,却也难以遮掩血腥气。

    燔柴升起的青烟在半空打了个旋。百官山呼海啸之声里,天子突然看见烟中浮现了一团血色肉块,他踉跄后退,踩碎了腰间坠落的瑜玉双佩。碎片扎进龙纹舃履,每一步都像踏在已死之人的颅骨上。

    跪服在下的群臣并未察觉天子的失仪,唯独成之染微微抬首观望。

    天子跪拜时,十二旒白玉珠帘晃得厉害。成之染仿佛看见他后颈渗出冷汗,在领缘洇出深色痕迹。三献之礼未毕,倏忽有白鹤从圜丘掠过,百官骚动间,她分明听见天子喉间溢出一声呜咽,恍若那日在新亭,婴孩被抱走时的啼哭。

    祭天礼毕,回銮的玉辇经过朱雀大街,雪地里飘然掠过一道白影。天子死死抓住车阑横木,指节直攥得失了血色。

    他看见十五年前身首分离的庾慎终在大航高柱上轻笑,额间一颗诡异的朱砂痣,红得如同刀尖流下的血滴。

    ————

    饶是天子已疲惫不堪,清河公主的笄礼仍旧如期在冬至后三日举行。

    残雪压折了太极殿前的金丝竹,宫人连夜用素绢扎成假枝,此刻映着朝阳,竟似挂了满树银霜。

    未满十五岁的苏兰猗跪坐在青玉簟上,杏红蹙金广袖如云霞般委地,衣缘用银线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九重锦绣襦裙下,露出缀满珍珠的翘头履。

    满身绮绣反而将她的容颜映衬得越发明丽动人。成之染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她稚气未脱的面容,心中只回荡着一个声音。

    她可真是个美人。

    太常雅乐起,帝后降临,满殿宫妃命妇俯首间,成之染看见天子眼底两团青黑,目光也有些虚浮。他端坐在迤逦张开的云屏前,十二旒冕冠的玉藻微微晃动,不甚分明的目光低垂,望着次女单螺髻上那支素银簪,又似乎从此间穿过,投向遥不可及而暗淡深沉的过往。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1)”主持笄礼的淮南长公主高声吟诵,缠臂金镇随着捧盘的动作轻响。

    漆盘里盛着檀木笄,雕作含苞的玉兰样式,极尽精巧的雕琢,也不如及笄的佳人三分。

    成之染虽不是宫妃命妇,却立于班列之首,望见礼官捧来了玄色纁边的采衣。

    这原是皇子冠礼的规制,或许是天子出于接连丧失爱子的哀痛,如今却倾注了几多心思,将其用在嫡公主身上。袁皇后含笑的神情流露出片刻怔忡,霎时间浮起不尽哀婉。

    三加之礼行至午时。初加的木笄换成金镶玉步摇,二加的曲裾深衣外罩上蹙金大袖衫,待三加时,淮南长公主捧出九翚四凤冠。礼官高唱之声中,殿外忽有寒风卷着雪粒扑进来,吹得百盏莲花灯齐齐摇曳。

    “礼成——”

    众人庆贺声未落,忽听得殿外传来破锣般的笑声:“凤栖梧桐,龙潜深渊,此女不凡!”

    成之染转头望去,见个瘦瘦的老道拄着桃木杖跨过门槛,灰布道袍上补丁摞着补丁,霜雪在破旧的鞋底积了半寸。

    天子道:“道长说笑了。”

    成之染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面前这老道,大抵便是从江州进呈祥瑞的那位抱朴子了。

    怎么又在此装神弄鬼?

    她不由得冷笑一声:“身为帝女,自是不凡,何劳道长多言?”

    老道笑看她一眼,在殿中站定,将苏兰猗上下打量一番,向天子拱手一拜:“贫道夜观天象,旬月终有所得,有一句公主的谶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天子道:“但说无妨。”

    老道再拜,直指苏兰猗额间垂珠,透风撒气的破败道袍随寒风萧瑟,苍迈而遒劲的声音响彻大殿。

    “陛下,天象所示,这位清河公主,便是未来新帝的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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