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年不遇

    文/离喧宵

    有些鱼是关不住的,因为它们属于天空。——《大鱼·海棠》

    【1】

    高考第一天考完语文数学,晚饭时候,母亲问我感觉怎么样,我说还好,不过材料作文好像有点走题了。母亲停下筷子忙问我是写的什么立意,却立刻被父亲打住说考完就算了,老师也说考一门放一门,雯婧你不要有心里负担,吃完饭好好休息准备明天的英语才是正事。而后谈起蒋家的闺女高考前一天跟人私奔了,蒋妈妈在家里哭得死去活来的,事情闹得很大,报了警,上了电视,登了报,还是没用。蒋予是铁了心不打算回来了。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我愣了一下,这才发现你叫蒋予而不是蒋鱼。

    “老水,说起来蒋家的闺女,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学生,看她天天打扮得跟个小妖精似的……”母亲忽然记起,眼神有意识地瞥向我这一边,“雯婧,我记得你跟蒋予都在省中老师那补过课好像。你没跟她走得太近吧?”我不作声,埋头很认真地在扒着饭。

    “水雯婧,我问你话呢。”母亲略带嗔怪,对我跟蒋予的关系很在乎的样子。我含着饭,闷闷地“嗯。”了一声,她似乎这才放下心里悬着的一颗石头,嘴里还絮絮叨叨,“这才像话,你要跟着蒋家那丫头学坏了跟人私奔,让你爸妈这张老脸往哪搁。”“爸妈,我吃饱了。”我收拾着碗筷放进水池,远远地传来母亲的声音,“雯婧,碗放着不用你洗,你回去洗个澡早点睡。”

    【2】

    洗漱完毕后,换上睡衣,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却怎么都睡不着。摸着黑摁起床边的小夜灯,最后再过了一遍词形转换和任务型高频词汇。

    “蒋家……”隔着钢筋混凝的墙壁,声音还是一清二楚。我戴上耳机,把声音调高,直至盖住那刺耳的谈论。

    我叫水雯婧,有一副波澜不惊的面孔和再普通不过的名字,除了每次说名字别人总会说一句“还有‘水’这个姓啊”。我是最大众的那类人,一直都活得泯然众生,偶尔会耍脾气小叛逆,却从不会做任何出格的事情。也和家人经常出现分歧却没有离家出走;也会偶尔横穿马路,被脾气暴躁的司机骂“找死啊”,却从来没有出过车祸;也吃着那些电视上曝光过的检验不合格产品,说着某某添加剂过多,患什么什么癌症的几率又激增到百分之几,却从没有中毒住院……我是少部分危险之外的大部分安全,我是少部分个性之外的大部分平庸。

    直到碰到你。

    【3】

    第一次见到你是在省中老师在弄堂口租的一间临时补课教室里,你坐在最后一排靠墙的角落。我中途插班,坐在你左侧的空位。那时正值春寒料峭的二月,你只着黑白格子的棉布衬衫加修身的铅笔裤却不觉得冷,染烫过的栗色头发绾成一个花苞的形状,有一种好闻的洗发水的味道。你戴红色镶水钻的大框眼睛,平光镜片下的眼睛依然很大。对你的第一印象是漂亮,无关如何打扮。

    你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认识陈绮贞吗?”我点点头,思忖一下说:“我认识她,可她不认识我。”你噗哧一下笑出来,露出两个可爱的酒窝。

    你把耳机分给我一只,L在我右耳,R在你左耳。耳边,陈绮贞温柔地唱:“我坐在夕阳里/看城市的衰弱/我摘下一片叶子/让它代替我/观察离开后的变化……”

    你告诉我你叫小鱼,然后我说我叫水雯婧。然后你又笑了,你乐呵呵地说:“鱼水一家亲啊,水水,我们以后一定是很好很好的朋友。”

    【4】

    我跟你讲我生活的模样,你和我说你梦想的翅膀。

    【5】

    教我们班的地理老师笑起来很像旺仔,在上道路运输的那一课时候,他跟我们说,其实我们常州的312国道,沿着它一直走一直走,就可以到达新疆。有人唏嘘,有人不信,然后旺仔说不信的同学可以再高考完之后走走看。

    而你却相信。

    你和我说,有些鱼是关不住的,因为它们属于天空。你跟我说你喜欢的电影《大鱼·海棠》,你说你看了预告片便很喜欢,你说你喜欢它治愈的画风,只是那部中国的动漫电影不知何故,始终没有上映。你眼里星星点点黯淡的时候我懂,就像我一直想去学弹吉他,母亲总是没好气地问我以后是不是打算卖唱一样。

    你记得那句宣传语,我总觉得像是在说你自己。你属于天空,是自由的。我以为我会和你一样,属于天空。

    【6】

    你爱冰滑,你的冰滑教练在第一节课送给你一张海报说从此以后她是你的女神。你把她的海报,贴在书桌旁。海报上,是金妍儿比赛时的一个瞬间,舒展双臂,快要飞起来的样子,画面美得无与伦比。你问我她漂亮吗,我说还好。你哈哈笑了问我是不是你比她漂亮,我点头。你笑得更得意,你说等你成名当我女神啊。但过了一会儿,你指着封面的一行文字忽然很矫情地对我说,水水,我也可以的吧。找到属于自己的那片天空。

    ——千万次的跳跃,只为这一次飞翔。

    不忍看眼里的希翼熄灭,我很用力地点头:“嗯。”

    【7】

    我喜欢你小鱼,大概是喜欢你漂亮,自大,张扬,潇洒。喜欢你的满腔热情,喜欢你的一味孤勇。喜欢你身上我没有的那部分。

    忽然间想起顾城的那首诗——

    灰色的天空/灰色的城市/灰色的人群/在这灰色的世界里走出两个孩子/一个鲜红/一个淡绿。

    【8】

    我们计划一次出逃,源于高二分科你要选择艺术而你母亲死活不同意,她要让你学理科以后成为她所期许的医生。

    你不服,想到了逃。

    我文科见长,语文课代表再加上班主任是英语老师的熏陶,总不会落下。我物理不好,老师总说高二的物理难度上升一个层次让人吃不消。我想选文科,母亲却极力反对,她说:“水雯婧你有没有脑子啊。你知不知道江苏省有三十多万考生,上本科的十万人中有七万九千多都是理科,只有三万出头是文科。大学文科专业才有多少啊……”母亲总说我太单纯,想事情都过于简单,我这才发现她所说的成熟,她所以为的长大,只不过是永远将自己的利益排在第一位。

    我想到了你。

    【8】

    我们约好当晚见面。我提前准备好了换洗的衣物、饼干和一千块钱压岁钱。

    去之前,我买了一对金鱼,一只玫红,一只暖橙。红色是你,橙色是我。好心的老板娘把两只姐妹淘装进灌上水的透明塑料袋,套了两层,生怕半路上破了,又送给我两包饲料,说回家以后用鱼缸养,记得勤换水。我只是笑笑,我也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回家了。

    我站在道路两旁的樟树下等,装鱼的塑料袋破了,水淌出来,金鱼扑腾到地上。水泥地一点点蚕食掉水分,我只看见奋力挣扎的橙色,昏黄路灯下,树影斑驳,好像在飞。几次奋身跳跃后是奄奄一息。

    无端想起母亲,总是唠叨多事的母亲,会为豆角几角钱价格斤斤计较的母亲,她在出门前嘱咐我路上小心,早点回家。无端想起父亲,寡言的父亲,每每考试考砸,老师不小心错把第一名的成绩用我的名字发过来,默默把我的真实成绩删掉的父亲。我这才发现,它是鱼,属于水的鱼。而红色呢,我却寻不到它的影踪,也许吧,也许红色它是小鱼所说的,那种关不住的鱼,它属于天空。

    我把橙色拾起,捧在手心,拖着行李回了家。在原处,我留给小鱼一张字条——

    对不起,小鱼,我不是属于天空的鱼。我发现我离开水会死。

    【9】

    回家后,我把橙色放在水池里。它竟奇迹般地雀跃起来。

    【10】

    后来母亲还是依我志愿选了文科,你始终怄不过你的母亲选了并不心仪的理科。你没再去省中老师那补课了,因为不在一个学校,也再没有交集。高二的暑假我埋在一套套综合卷里,看到两条相交直线,相遇后却越走越远,总在这时想到你。再后来就是在高考的第一天里听到你跟人私奔了的消息。

    耳边陈绮贞仍在唱:“留不下的/带不走的/我全都交付它……”这首《鱼》是我MP3里所有或VOA或高考英语听力或轻音乐外的唯一一首中文歌,一如你所有或RAP或滚石或爵士曲目中唯一一首中文歌。

    隔着耳机,还能听到母亲“蒋家”如何如何的议论。这是我的母亲,充满市井气息,却很爱我的母亲。也许有一天,我也会长成一个脾气古怪会为一点小事斤斤计较的老女人,而你,也许会找到属于自己的那片天空,以最绚烂的姿态飞舞。但是我知道,自己是飞不过去了。我是离不开水的鱼。

    最后看一遍考纲,耳边的音乐变成了班得瑞的《追梦人》,然后我枕着班得瑞沉沉睡去。想着你终于找到愿意陪你一起走向未知远方的人,在梦想的道路上。

    也许再不会遇见了吧。但我仍希望我们殊途同归。

    -全文完-

    文/离喧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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