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简直过分晴朗。云层削成丝絮,阳光顺着树叶的缝隙漏下,有种夏天的错觉。

    但真正的夏天迟到了。晨间,城市苏醒,空气泛起霜露的气息。他隔了条街,远远望向庄重的校园大门。

    上次是开放日,这次是二百六十周年校庆。

    温霖提前问过,保安大叔挠了挠头,表示不能带狗进来,抚慰犬应该也不行。他一瞬遗憾,却又庆幸。春天,学校的活动接二连三,聚作人海,给了他海底捞针的机会。

    校园内,喷泉交织着水雾。体育馆的阶梯上架起了充气拱门,像高三那年缺席的成人礼。时候早,访客还不多,负责引导的学生们已经就位,手中挥着宣传单和校刊特辑。

    “欢迎校友回家——!”

    课桌拼长了,背后竖着活动立牌和时刻表,兼卖些校园纪念品。

    「敲敲~」

    「260校庆,你会来吧?到了记得找我,我在最显眼的地方,校长的照片前面!」

    手机里有未读的红点。他只是路过,竟撞见一个蓝校服女孩自顾自跑来。

    “久等啦!”

    红角鸮般的杏目一闪一闪。

    上回,杭悦的手机号捆绑着女高中生的微信。最终温霖还是发了好友申请,以郑重的语气表达谢意,祝她“学业进步,考上理想的大学”。

    结果仍然惹祸上身。

    他反应过来那人是谁,提前拉开距离。

    “我没有等。”

    “那就是缘分喽。”方善善的高马尾在脑后晃悠,“我前几天发了照片,怎么不回,你没看吗?”

    不仅没看,还给她开了消息免打扰。

    “……”

    “我有晚会入场券,数量有限,一般人可进不去。你保存我穿小礼服的照片,我就给你。”

    高中生胆子大,没个分寸。温霖不想浪费时间,正快步走向操场,但突然撞上她那句话,不得不停下。

    林荫摇曳,他驻足,解锁了手机。方善善脸上藏不住期待,贴过去,看着他修长的手指搭在屏幕上,轻巧地往左一滑。

    删除,并清空记录。

    甚至当着她的面,甚至他连点都没点开,甚至对话框末尾还带着一颗被划掉的小铃铛。

    “不是,”她满眼惊愕,“你干嘛啊?”

    温霖不好为人师,也许天生叛逆,从小就反感别人非要教给他什么。可他不走运,终于轮到这种事,必须戴上所谓长辈的面具。

    “听着,”他转身面对那女孩,认真盯住,“你未成年,不能随意给陌生人、陌生异性发自己的照片。”

    方善善瘪着嘴捋了捋头发:“我哪里随意了?精挑细选的呢……”

    别装傻。话到嘴边又觉得重了,改成在明面上叹了气,拿出一副冷淡模样。

    “算了,”他说,“我去打听一下你家长的联络方式。”

    “别!”女高中生立刻改口,“删就删了,不用那么麻烦!”

    大不了以后再发嘛——她倒是不说,全写在明晃晃的大眼睛里。

    温霖看出她的心思。他一路走,女孩一路跟着,三步并作两步,完全把体育馆的工作抛在脑后。

    “诶,我也算帮过你,礼尚往来,是不是该告诉我你的名字?”

    如今姓名牵涉太多隐私,他厌恶别人冒然闯进警戒线,所以不喜欢自报家门。但方善善说得没错,她帮过他,而且不算小忙,只有口头的感谢似乎显得欠缺诚意。

    温霖迈过操场侧门:“请你吃甜品吧,‘Peter pan’的提拉米苏,我下午买来,你和同学分。”

    他略过高中生的要求,却也适当让步。

    “我知道那家餐厅,在使馆区,好难排队的。提拉米苏是招牌,意式千层面也挺不错,还有玛格丽特……只甜品不够吃啊,不然你带我去好啦!”

    天真无畏,得寸进尺。

    他始终想保持体面,但这名骄纵的学生是个特例。

    “行,那就今晚,我接了女朋友再一起带你去。”

    那女孩愣了愣,叉起腰来,狐疑地问:“你,有女友?”

    “很稀奇么。”

    “不,”方善善摇摇头,“我和姐妹研究过,假如你有女朋友,应该用她照片当朋友圈封面,但是你只发过……”

    只发过沐沐。

    操场东面稀稀疏疏种着几棵杨树。温霖望过去,打断道:“成年人恋爱不需要昭告天下。”

    他开始说违心话。

    “意思是,你们都不发九宫格,不官宣?那你岂不是黑乎乎的铁板一块,不告诉别人有没有在空窗?那……”

    方善善嘴里念念有词,想努力说服自己,过一会儿“哼”的一声得出结论:“反正我不信!除非你拿她的照片给我看。”

    那倒是不难。

    他在心中默默打了个招呼。抱歉师姐,因为我的相册里只有你。

    游乐园照片若干,最后选了鹭山的林子里,她抬头凝望,与绿意相拥的那张。

    手机翻给对方,高中生迅速眨着眼凑近,抬起手,毫不客气地摸到屏幕,用食指与中指拖曳放大。

    晴天总是有风,吹得方善善的脸庞一阵红一阵白。

    她退了两步,双手捂着嘴,一脚踩在柔绿的草坪上。

    “怎么你、你们合起伙来耍我!”

    温霖挑了眉:“你们?”

    相同的事发生第二次,地点从教学楼侧门换成操场。这回女孩不哭也不恨了,双眼圆圆瞪大,粗着嗓子惊呼起来。

    “这不是宁蓁姐姐吗?我没看错,你们俩……你和她拉帮结派!”

    该意外的是他。想不到方善善居然认识师姐,那她没准听说过她的感情状况。

    “这么巧,”温霖收起手机,面不改色转移了话题,“你们怎么认识的。”

    “做学期报告,我阿姨帮我找的非遗传承人。”

    方善善惊呆了,不假思索地回答。她还琢磨着他们布的局——为了消她气焰,宁蓁姐姐费尽心思,命令他把她设成免打扰,攒着聊天记录当面删掉……

    值得吗?就因为让她冒充家长,因为自己假装承诺“绝对不再喜欢老师了”?

    “你、你……”

    “澄清一下,”温霖冒着被识破的风险,“我之前什么都不知道。”

    情侣怎么可能连微信里的共同好友都没发现?但方善善大脑暂时短路,反应慢了半拍,她想,学校开放日那天,要不是她自己瞄到帅哥,主动跟过去,他们也不会搭上话……

    整件事就像网上见怪不怪的帖子——“救命,crush是我室友的异地男友”。

    她聪明,立即醒悟,原来宁蓁姐姐不是故意跟她较劲儿,原来她只是克她。

    想通了这一点,方善善登时变成一只愤怒的枭。

    “给你!”她横着眉毛气势汹汹,从兜里掏出东西,“你和宁蓁姐姐一起看吧!”

    两张红色纸片被拍到温霖怀里,是校庆晚会邀请函。

    “好吧,谢了。”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可说。

    方善善倒退起跑,不幸脚尖磕上塑胶跑道内的排水口,绊得膝盖一软。

    “哇啊——!”

    她一声尖叫,两条胳膊在半空翻腾。温霖花了半秒思忖该如何伸手,如何保持与未成年女生之间的界线,最后选择揪住深蓝色的校服袖子。

    重心借外力稳了稳,有点狼狈。她不领情,抽回袖口,继续奔出五步再回头,整张脸都皱着,吐出满腔的愤懑:

    “——祝你们百年好合!”

    喊完,朝他做个鬼脸,呼哧呼哧跑了。

    风总算消停下来。

    插曲比想象中长,终于能安然走近目的地。操场边缘,几株杨树余下树荫,斑驳地遮了一半跑道。

    女高中生活泼过了头,让人耳边砰砰地响,像拧开派对礼炮,缤纷的彩片漫天飞舞。相比之下,草木不说话,敛着阳光闭合,一味沉默。

    当年师姐在这棵树下吹响了鸟哨。温霖抬起头凝望树梢,冰凉的空气迎来送往,没有小鸟停留。视线下移,围网割开校外的景象。操场紧邻着人行道,行人多了,眼含怀旧的目光陆续绕向大门。

    没办法,北城寸土寸金。如果机动车道流动起来,隔一条马路也勉强看得清。

    他双手抱臂,侧身藏到树后,想起杭悦说过的话:

    “我感觉是个男人……应该很高大,不像学生。”

    成年,男人,站在围网外面,迫切往学校里探视。

    眼前路过一家三口,父母一人牵了小孩一只手,大概是校友,至少已经毕业了十五年,变成这条路上最常见的身份。

    “温霖!”

    忽然一道清脆的声音传来。

    北城二中有茫茫的毕业生,能互相叫出姓名的人屈指可数。后来初三到整个高中,他时常训练,错过一个又一个运动会和合唱节,和谁都交情尚浅。

    “温——霖——!”

    女孩在人行道上,双手比作喇叭轻轻地喊。

    有点眼熟,和记忆里的同桌相似,喜欢甩着手臂挥成雨刷器。

    他现出半个身子,与树影融为一体。

    “赵安琪?”

    *

    服务部,两人驾轻就熟穿越货架,拉开冰柜门。

    “这么多年布局竟然没变化。”

    赵安琪感慨。她中考后去了另一所学校,时隔多年才再次踏入二中。

    温霖拣出两支可爱多。她瞥了眼价签,最基础的巧克力味都翻了两番。

    “啧,好贵。”

    “我请你。”他关上门。

    同桌露出笑容,和当年一模一样。“嘿嘿,谢啦!”

    有缘碰上老同学,得用可爱多干杯叙旧。两人找了个清净地方避风,像躲起来抽烟似的,窸窸窣窣撕开冰淇淋的包装。

    “好怀念啊,”赵安琪扳着冰凉的手指,“初中毕业已经一二三四五……反正就像昨天一样。”

    “老杨还在教么。”

    老杨,他们班物理老师,赵安琪的姑父。所以她理所应当成了课代表,每节课都战战兢兢的,怕问题回答错。

    “在啊,都混成年级主任啦。”她嚼着可爱多表面的巧克力,“待会儿回班看看。”

    温霖咬下一口冰淇淋,说他有事要忙。

    赵安琪问:“啥事儿?”

    “帮朋友找找九年前落下的东西。”

    “那么久!怎么找啊……”

    “竖起耳朵听每个人谈话,遇到有用的就上去问。”

    “就这样?”

    “就这样。”

    “嗯……真的有用吗。”她喃喃道。

    牙齿冰得酸软,脑门也跟着发凉。春天,风冷飕飕的,赵安琪浑身打个寒颤,有点后悔提出要吃冰的。

    北城又一次入夏失败。温霖默然三秒,笑了。

    “不试试怎么知道。”

    巧克力脆球嘎吱嘎吱化开,随着扑簌簌的树叶一起。

    黑杨排成茂盛的墙,后面站了两个人,其中一个鬼鬼祟祟,伸长脖子,手心冒出蓝色的火苗。

    ——“您好,校内禁止吸烟!”

    学生把自制禁烟牌举过来,访客们只能悻悻赔笑。

    还是可爱多好啊。赵安琪点点头,仰起脸:“那我也来帮忙!”

    “不麻烦了。”他客气道。

    “我挺擅长的呢。以前老杨看《养生堂》,非要晒太阳,坐在公园里判卷,风一吹就全撒了,全靠我捡回来。”

    他蓦地看向她。

    “……哪个公园?”

    “就是北门公园呀,离得近嘛。那阵儿班上的物理卷子老有撕破的,他们以为老杨养猫了,其实是灌木丛扎的。”她侃侃而谈,又忽然想到他经常不在学校,“喔,可能那会儿你跳舞去了。”

    他不知道这段故事,也许当时并不重要,但……

    “我想找的东西就落在那里,”温霖隐藏了事件的原委,“那个公园。”

    赵安琪眉头一皱,端起食指摩挲着下巴。

    “这么说的话,的确,我好像顺便捡到过奇奇怪怪的遗失物。”

    “奇怪?”

    “唔,现在早就忘了是什么,只记得捡起来那一瞬间的感觉……很奇怪。”

    她努力思考着,无果。

    树海苍翠,滴下斑斓的光点。两个人躲在游泳馆与食堂的夹道,听见校园主路上逐渐熙攘的喧嚣。

    ——“哎!好久不见!”

    ——“真的好久好久,十五年了吧。”

    人们的声音在握手。

    赵安琪突发奇想,问:“对了,后来你和学姐怎么样?”

    学生时代,他的消息总是飞快在年级中蔓延。其实大家都听说过他喜欢高中部的学姐,但无人了解后来的故事。

    风吹得冰淇淋慢慢融化。温霖目光一晃,嗓音沉下去。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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