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毫不夸张地说,第一次看见宁蓁,我就讨厌她。

    我打包票,那天是9月11号。

    因为我的入学通知书上写着9月10号,我比她先到。宿舍楼又旧又破,四人间,上床下桌,木头门软绵绵的,连镜子都没有,就进门的地方摆了个铁皮储物柜。我进去时床已经铺了两张,底下的柜子也被七七八八堆满,后来的只能搬着凳子站上去,踮着脚够最上面的。

    我不忿,白了她俩一眼,她们没看见。那个叫楠楠的比我高,按理说她才应该用顶上那两格。

    “怎么一个宿舍还要分成两天报到?”

    当天夜里我们趁着熄灯小声聊天。对面床是凌雪,挂着和雪毫无关系的紫罗兰色床帘。

    “人太多了呗!”楠楠说。

    凌雪又问:“分批报到,不按学院和专业分?”

    我想起新生群的八卦:“听说我们班有个女生退学。”

    “退学?考上北A的经济学院金融系然后退学?我靠,真有胆量。”

    楠楠痛彻心扉,五官在手机的光亮里乱飞。我不知道有什么好惋惜,那不都是她自己选的?但好多年以后我突然醒悟——如果那个人没退学就好了,那样,我和宁蓁就永远是两条平行线了。

    2.

    她第一次进门的时候我瞥了一眼。

    背挺得笔直,脖子修长,脑后扎了个低马尾,耳朵边龇出几根碎头发。衣服显得朴素,一件白色连衣裙,底下翻着褶,没熨平。

    好像风尘仆仆来的,拖着行李,轮子压得地板吱吱响。

    我没讲话,而她说了声你好。

    “……我叫宁蓁。”

    “路筱梦。”

    我们交换姓名,接着室友们掀开了门。

    “哇哦!”

    “你是我们班的?还是1班?”

    她俩嘴里的“wa”和“o”拼成一个“wo”。楼道那边也噪声连天,我听见有人窃窃私语,说好漂亮什么的。

    切,大惊小怪。

    漂亮女生多了,她这种的,我高中隔壁就有好几个。

    3.

    学校北门旁边有条巷子,那天晚上我们三个走着去五金店购置穿衣镜。

    对,是三个,不是四个,因为宁蓁要开人文学院新生会。

    “蓁蓁竟然是哲学系的。”

    “哦哟,哲学系,高大上啊。”

    “他们人文院今年只招了一个班吧。”

    “那谁知道,”我说,“跟咱们有关系吗?”

    我们学院历来是A大的招牌,金融系又是重点中的重点,分数线至少比其他专业高二三十分。我们拥有最优秀的学生、最顶级的资源,从入学起就注定站在金字塔尖。

    楠楠笑说:“也是,人文院的楼和我们离得远着呢。”

    巷子里乱哄哄,挤满灰头土脸的新生。我们进了家小五金店,挨个站到全身穿衣镜前,凌雪和楠楠都穿着裤子,只有我穿衬衫和格子短裙,裙子底下是一双白皙的长腿。

    就决定要它了,楠楠说着想和老板砍价。

    “老板,我们刚入学,能便宜点吗?”

    “哎呀,这个嘛,便宜五块行不?”

    我刚准备掏钱包,结果被凌雪抢先。

    “才五块,您再便宜点嘛!”

    “五块钱还不够便宜呀?”

    “那大不了我们再去其他家看看呢。”

    她俩砍起价来没完没了,搞得我有点烦,五块钱而已,有什么好纠缠的……

    我嫌丢脸,先去门口等,无聊地扫视街上所有人。过一会儿,两名高高的男生越走越近,他们在找人,我觉得目标是我。

    “嗨,同学,加个微信好友?”其中一个开口。

    我心脏怦怦跳,仰起头打量他们,故作镇定地摇头,附以微笑。

    先小小推开,他们才追得更紧。

    但没料到那时候楠楠和凌雪出来了,两人一前一后扛着镜子。

    “筱梦,快来帮忙!”

    她俩大声吆喝,我也不方便再和他们推拉,只好过去接住那件易碎品。走几步再回头,男生们已经不见踪影。

    哼,没耐心。

    我内心埋怨,却在路口等红灯时偷偷给高中闺蜜发消息。

    「我被学校里的男生搭讪了,嘻嘻」

    她不像以前秒回,信号灯变绿,我也忙收起手机。

    到宿舍楼下天都暗了。楠楠艰难掏出校园卡滴一声,楼道里吵吵嚷嚷,说“新生得登记住宿信息”,围着宿管阿姨的小桌子排起长队。

    “筱梦,你去吧,我们先去装镜子!”

    她们回去肯定一阵叮铃咣当,我倒庆幸不用参与。登记的那些信息我都记得,我们学号连着,昨天都在学校里办了新手机号,前面十个数字一模一样,尾号我是6,楠楠7,凌雪8。

    只有宁蓁的我不知道。

    甚至,她婉拒了电信营业厅的推销。她不需要多一串号码,因为她是高贵的北城本地人。

    4.

    九月最后一天,军训终于熬到了头。

    回去路上大巴车掉了链子,停靠在荒郊野岭,等学校调度新车救援。车上躁动不安,辅导员安抚着大家情绪,我们坐车尾,根本听不见她在说什么。

    “决定好待会儿吃啥没?”楠楠大敲我的椅背。

    我说牛蛙火锅,凌雪也说牛蛙火锅加一。

    “这么刺激!不愧是你们,沿海长大的崽。”

    我俩老家靠海,但那又和牛蛙火锅没关系。

    “对了,叫蓁蓁一起不?”

    “哦,回去问问吧?”

    我不讲话,正好辅导员开始大喊,让全体同学下车。

    “走了走了。”我站起来催促。

    换车之后大家陆续睡着,撂下了吃饭的事。睡醒已经抵达停车场,我一睁眼,看见离大巴车三个车位远的地方停着一辆漆黑的轿车,黑得油亮反光。

    保时捷卡宴?经院果然卧虎藏龙。

    宿舍楼里人来人往,尤其我们寝那一间。凌雪和楠楠跟上去凑热闹,我不着急挤进去,而且她们的声音隔着门也听得到。

    ——“我们是A大学生会的,邀请你一起参与制作新版校园宣传片……”

    ——“参与制作,我可以帮到什么忙吗?”

    ——“具体是想请你出镜担任女主角。”

    ——“啊,这样的话……”

    我感觉脑子嗡的一声,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

    5.

    最后宁蓁没答应学生会的邀请。

    “高贵”二字已经不足以形容她了,换个词吧,应该说她假清高。

    有天周五,我看见她蹑手蹑脚把衣服塞进一个大编织袋。

    “你在干嘛?”我交叉着胳膊,像警察发现偷偷摸摸的贼。

    宁蓁转身看我,淡淡地说收拾衣服。

    “你要回家啊。”

    她好像被猜中似的,踌躇着回答:“唔,洗衣房人太多了。”

    “蓁蓁,”我假装皱起眉毛,“你不会有洁癖吧。”

    对方笑得心虚:“应该没有啊……”

    我扭头继续翻桌上的英语书,顺便抄起手机打字。

    「蓁蓁今天晚上回家,不在宿舍住」

    楠楠:「家离得近真好耶」

    凌雪:「她以后每周都回家?」

    楠楠:「羡慕咯」

    凌雪:「嫉妒喽」

    我置顶了微信群,群名“一营二连冲冲冲(3)”。没有孤立谁的意思,只是因为军训期间我们和人文院的不在一起,没必要拉她进群。

    咚咚。她轻轻敲了敲寝室门内侧。

    “那我就先走啦,周一见……”

    宁蓁探着半个身子慢慢退出去,像汤姆猫。

    “哦,拜拜。”

    说起军训,之前我们一起站夜岗,凌雪因为想家掉过眼泪,还禁止我嘲笑她。

    「早知道我也挑省内大学了,这样每周都能吃上家里的饭,还能省点生活费」

    敲完字我就埋头苦背英语词组。别怪我,我只是有感而发而已。

    6.

    A大在北城高等学府中跻身前列,寝室却破得要命。

    楼里没有独立卫浴,没有饮水机,接热水要提着暖壶绕三栋楼走到操场附近的开水房。大家一开始不适应,我想四年后也适应不了。

    “地板怎么黏黏的,谁洒果汁了?”

    “不要乱丢垃圾!”

    “啊溢出来啦,应该换个大垃圾桶……”

    偶尔寝室卫生状况堪忧,然而室长楠楠作风散漫,说分工有伤和气,干脆“谁有空”就“顺手”打扫打扫。

    那个人总是宁蓁。

    以前我挤兑她,没想到她真有洁癖。周末我们在寝室疯玩,周一早晨宁蓁回来,先一声不吭地倒垃圾,接着扫地拖地一条龙。

    她在高中应该是卫生委员。如果拖把不趁手,不方便用力,她就直接蹲下用抹布擦地,擦到地砖能映出人影。

    ……太认真了吧?

    楠楠曾经被激发斗志,挽起袖子:“好!我也要搞搞卫生!”

    “哎,你放下吧,蓁蓁会收拾的。”

    凌雪吸了口食堂买的奶茶,笑着。

    我都分不清那是故意阴阳还是在开玩笑,也分不清宁蓁有没有生气。她做什么事都冷冷淡淡,把假清高贯彻到底。我尤其讨厌那一点。

    楠楠心大,当下露出笑脸,“行吧,交给你啦”。

    总之,慢慢的,没人愿意清理宿舍了。

    我们照常生活,同时默契地闭了嘴,假装看不见溢出来的垃圾桶和地板上黏着的污渍。

    反正干活儿就是谁先看不下去谁先干。我们都能忍,唯独她有洁癖,那能怎么办。

    7.

    后来宁蓁谈恋爱了。

    我终于等到这一天。因为等得太久,一块大石头哐当落地,心里竟觉得空虚。

    大二上学期,她忽然捧着花回来,黑色花束裹着大朵红玫瑰,意味不言而喻。

    楠楠最爱八卦,第一个从座位上蹦起来,朝她挤眉弄眼。

    “哇!谁送的?”

    “一个认识的人……”她闪烁其词。

    “哪个年级哪个专业的?哎,不会是新生吧!”

    谁也拦不住楠楠旺盛的好奇心,但是宁蓁有点躲闪。我拉着凌雪过去凑热闹,她招架不住,最后老老实实承认是校外的人,已经工作了。

    “哦——”

    我们异口同声。

    校外社会人,送她奢侈的玫瑰花束。突然间我福至心灵,联想到一年前在停车场见过的保时捷卡宴。

    难道不是经院老师的车?

    那学期她被疯狂追求。除了玫瑰,她也抱回名牌包包的礼盒,惹得大家一边嫌弃一边尖叫。

    “哎哟,他对你可真好呀。”

    凌雪话里带着酸劲儿。

    然而宁蓁好像吓了一跳似的,把香奈儿的盒子摔在地上。

    “蓁蓁,又收到花啦!对了,我在停车场看见辆卡宴,是不是你男朋友的?”

    我故意诈她。但也没错,前两天我真的又看见那辆车了,只是没盯到车主是谁。

    “他不是我男朋友……”她急忙摆手,弯下腰收拾。

    恰好这时宿舍门被踹开,楠楠两手各提着袋子,扯开嗓门:“哎,快来选,是蓁蓁男友请大家喝的!”

    袋子里有奶茶有鲜果茶,用料扎实,一杯三十好几,至少对我来说不算便宜。

    当天熄灯之后,三人小群蹦出新消息。

    楠楠:「蓁蓁男朋友真大方,我们可跟着沾光了」

    凌雪:「别光吃不吐,你以后选男友也按这个标准来」

    楠楠:「下次要是换成奶酪包就好了嘿嘿」

    我握着手机,胸口仍然空落落的,没心情看她俩刷屏。

    「你看见蓁蓁男朋友了,长得怎么样?」

    敲完字,我浑身发紧,肚子里空空的却往下坠,像当初撞见学生会请宁蓁上镜的时候。

    楠楠:「看到了,可帅啦」

    凌雪:「真假?」

    楠楠:「保真,下次咱们一起看」

    8.

    讲真,我不想看。

    那段时间我经常不舒服,胃痛,腹痛,后背痛,没完没了。宁蓁谈恋爱了,结果我心脏到处乱窜,回不到原来的位置。我讨厌她,对,这是唯一确定的事。我讨厌她的假清高,讨厌她的脸,讨厌她往宿舍带奢侈品,讨厌她每周都能回家。

    十一月,寒风凛冽,气温日渐降低,接近零下。

    这是我在这里度过的第二个冬天,仍然呆不惯。

    “哎,你最近怎么了?”

    凌雪发现我状态不佳。我有点感谢她,寝室里应该属我们两个关系最好。

    “不知道呢,总是没胃口吃饭。”

    她搓搓手,嘴里呵出白气:“去看看医生吧。”

    我拉紧围巾。路边树枝光秃秃的,男女生依偎在一起走着。入冬以来,情侣肉眼可见地变多了,天越冷,人越想报团取暖。

    “我是要去看看。”

    但,不是看医生。

    转交礼物通常是楠楠的工作,我开始学着她在外面晃荡。

    好冷的天。

    风吹得刺骨,吹得脸快裂开,要带走一层皮。我不禁想,那些曾经对我表示好感的男生都哪儿了。如果他们现在告白,无论是谁,我都会点头。

    “同学,你是……蓁蓁的室友?”

    傍晚,宿舍楼下,那个男人出现了。

    他长得十分周正,不,十二分。

    那瞬间我找回了我的心脏,它在喉咙里清晰地跳动着。

    我“嗯”了一声。

    “这几块蛋糕帮我送进去吧,你们一起吃。”

    男人递来一个纸袋。他没戴手套,我也没戴。他的指腹不小心擦过我的手,冰冷柔滑。

    路灯模糊,袋子里一层又一层精致的包装。我看见他了,宁蓁的男朋友,然后呢?

    然后,我听见他说话。

    “对了,如果不介意……加个联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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