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梨手术的前一天,陆景和暂时完成了手上棘手的大案子,出了法庭之后,直接来到医院病区。

    站在病房门前,他进也不是,出又不想,到最后,站在墙角跟里,就干站着,像是个干错事的孩子领错罚站。

    云梨做完最后的术前检查回来时,看到的就是眼前的一幕。

    西装革履的编制内俊俏帅哥跟个木头一般杵在门口,头发一丝不苟里有几搓挣脱了大群体,极为有个性的散乱着,脑袋无精打采的垂着,他整个人陷在半寸阴影里一动不动。

    “陆景和。”

    今天是王蕊在身边陪着,云梨示意在男生跟前停下,她轻轻喊了他一声。

    陆景和维持着之前的姿势站着,似乎是没有听见,又像是完全入定。

    云梨探身,近距离的凑过去,细细打量起来。

    他的眼睛紧紧闭着,呼吸均匀平缓,显然是睡着了。

    “进去吧。”

    云梨靠回后背,将被睡魔附身的人留在了门外,关门的时候,她刻意的让王蕊使出了吃奶的劲。

    “砰!”

    陆景和就在打雷般的动静里清醒过来,近距离靠近声源中心,他差点一个趔趄,狼狈倒地。

    “要睡觉就回去睡,来我这里干嘛?打地铺吗?”

    云梨坐在轮椅上,就停在门边,哪里也没有去:“陆景和,你不适合低三下四,你平日打官司也这样吗?”

    “不是的。”

    陆景和拘谨的站在门外,一道清瘦的影子搭在地上,孤零零的,卑微至极的:

    “现在也不是在打官司,我面对的是你,不是法官,不是对面的律师,也不是辩护人,你和他们不一样。”

    他说话总是那么柔和,云梨上次就发现了,她即便闹再大的脾气,也像是一个拳头打在了棉花上般无力。

    “我不是让你别来了吗?以你对我的态度,我还以为你会听话呢?”

    “我想过来找你,我有事想对你说。”

    外面的患者有和家属陪同散着步,大老远见他吃闭门羹,停在走廊,光顾着看戏了,陆景和耐着性子请示道:“我能进去吗?”

    门内传来绝情的一声:“不能。”

    “……”

    陆景和妥协道:“那好,我就在门外说。”

    里面没有回应。

    陆景和垂下眸,心里打了那么多次的草稿,在法庭上身经百战的常胜将军也还是会有紧张的那一刻:

    “林今灿的事我听说了,对不起,他口无遮拦,想到什么就说了,如果有过分的地方,我替他跟你道歉。

    还有一声对不起,是我自己该对你说的,那天晚上,我不应该对你撒谎的,或者说,我应该百分百对你坦诚的。”

    “百分百的坦诚?”

    云梨仿佛听见了一件好笑的事:“陆景和,就算那天晚上什么也没有发生,你对我也不是百分百坦诚。”

    “是。”

    有些事绝对不会有见光的那一天,陆景和片面的坦率着:

    “我承认我隐瞒了你很多实情,关于我的那部分,林今灿说的全部都是真的。但是,云梨,我从没想过用我对你的行为换取你的什么,我只是——”

    “只是想对我好?”

    门应声打开,云梨能猜到他没来的说出口的话。

    同样,陆景和没有否认:“是,我只是想对你好。”

    他好像忽然就变了一个人。

    从前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小心翼翼的行动着,现在就忽然能在喜欢的人面前坦率的说出自己藏着掖着,不愿见人的心意。

    云梨被他突如其来的坦诚灼伤到,尤其是在知晓了过往那些都是真的,她不是铁石心肠的人,自然无法真正的忽略他的从前对她所做的一切。

    “我先问一个问题。”

    云梨隐隐的打定了主意:“陆景和,你一定要实话告诉我。”

    “你问。”

    “江殿,”云梨挣扎了几番,“他现在过得好吗?”

    “……”

    这么多天逃避的名字还是在这一刻被捅了出来。

    陆景和只感觉喉咙间被箭矢刺了一般,暂时失去了话语的权利。

    时间一分一秒的在走,云梨尽着自己所体会的去打消他的顾虑:

    “你放心,我这只是想要个答案,你只管实话实说,都这么久了,没什么是我不能接受的。”

    是吗?

    陆景和在心底问了她一句,

    你真的什么都能接受吗?

    “他过的很好。”

    就当是我最后骗你一次吧。

    “他在另一个城市,有自己的生活,工作,家庭,是我们三个之中,过得最逍遥自在的那一位了。”

    云梨,对不起。

    心里的秘密悄无声息,云梨探听不到,只能根据话里解读道:“他,原来结婚了?”

    “嗯。”

    垂在身侧的手不动声色的蜷起,陆景和尽量平静的陈述事实:“前几年的事情了,你在国外,不知道也正常。”

    “错了吧。”

    云梨逐渐接受事实,冷不丁的笑了声:“就算我在国内,你见过谁结婚会请前任啊。”

    陆景和沉默下来。

    “原来……”

    肩膀跟着下沉,云梨松了好大一口气:“一直以来,真的只有我还在原地,我一直不敢问的问题,最后的答案还是那般的血淋淋。”

    这十多年来,她在时间里逐渐忘了自己在坚持着什么,目的越来越不清晰。

    在听到江殿的名字,在提到曾经喜欢的那个人,在周围有朋友们和自己所爱的人在一起时,她总是会留下眼泪,久而久之,泪腺的开关似乎都成了一把声控密码锁。

    例如,彼时,眼眶迅速红了,眼前再度一片朦胧,云梨扬起了头,抑制着眼泪的宣泄。

    “陆景和。”

    她想明白了,是真的想明白了吧?

    “你帮帮我吧,帮我走出来,帮我跟他彻底的告别吧。”

    “你想怎么做?”

    陆景和向前一步,喉结不可控的轻滚,深色的瞳孔里卷起的情绪将小小的人影包围淹没:

    “你知道的,云梨,我不会拒绝你。”

    他的语声坚定,让人忽视的手垂在身侧,却贴住衣缝,微微颤抖,他在隐忍着不去触碰她。

    云梨抬起手,握住那双为了克制情绪而发抖的手。

    那一刻,不同温度相互碰撞,陆景和身形一滞,眼底涌出的情绪源源不断的加深加重。

    “我很好奇,你能为我做到什么程度?”

    四指被女孩紧紧握在手中,陆景和将唯一自由的大拇指轻轻贴在她的虎口处,他大概率猜到了后续:

    “我什么都能为你去做,云梨,你利用我吧,我心甘情愿的被你利用。”

    卑劣的心思先发制人,云梨垂下头,一滴泪瞬时打在了她的衣服上:“那你娶我吧,陆景和。”

    除了这一办法,她想不到其他更好的解脱方式:“你能娶我吗?如果我的手术成功的话。”

    她在谈条件吗?分明不是。

    在拜托他吗?又自私了些。

    可是……

    “我娶你,云梨。”

    “我想娶你。”

    “我愿意娶你。”

    斩钉截铁的三句,连标点都没有犹豫。

    “云梨。”

    漫长的沉默里,陆景和半蹲在她的面前,仰头看向泪眼婆娑的女孩,她毫无血色的脸上满是不幸的伤痕。

    “你这分明是给我了一个机会占你的便宜,你明知道和你的婚约,我求之不得。”

    云梨在告知他风险和后果:“但你想要的,我兴许给不了你……”

    “有什么关系吗?即便你今天不提,但来找你之前我其实早就想好了。”

    陆景和用方巾擦着她脸颊上的泪渍,“如果你明天的手术失败了,我就告诉叶阿姨,跟我家里人说,我一辈子的时间都用来照顾你。

    如果你的手术成功了,你仍然有后悔的机会,也能重新做出选择,无所谓我的感受,你的意愿就是我的意愿。”

    “除了这些,”

    云梨不愿彻底相信有人能做到这种地步:“陆景和,你没有别的所求吗?算我拜托你让我心里好受些,我现在就能答应你。”

    “有啊,但你不会答应的。”

    “你说,我想听。”

    “我所求吗?”

    陆景和沉吟片刻,第一次真正的将女孩的手老老实实的握在手中:

    “云梨,等你手术结束,身体康复后,你能好好的看我一次吗,就一次,能好好的看着我的脸,看着我的眼睛,喊一次我的名字吗?甚至,最后,你能再告诉我一句,陆景和,你其实没有太差。”

    这不算难事。

    云梨却能从他的话里回忆起过去的自己,那一幕幕堪比冷暴力的校园际遇在眼前浮现。

    对于十年前的陆景和而言,过去的她对他提起的简单要求却是一次也没办到过。

    “我答应你。”

    目光停顿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云梨没有抽离开,在停顿了两秒后,她疲惫了,松懈了,妥协了,放弃了,她只听见自己在说:

    “陆景和,我答应你,从今往后,我能给你的不仅如此,我只会看着你,只会喊你的名字,只会坚定不移的认可你才是最优秀的那个人。”

    *

    云梨的手术很成功。

    术后清醒后,在接下来的两个月康复期里,她脚踝的情况逐渐转好,与之转好的,还有她阴晴不定的脾气。

    她不再到处发脾气,也不会突然消失不见,更不会节食睡不好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偷偷哭。

    她就像一台可以设置性格指令的机器,在经过整修后,将原先的疯狂转变成了真正的文静有礼。

    相较于漫长的十年,不长不短的几个月里,陆景和一直都陪在云梨的身边,两人不是在病房里待着,就是在花园里晒着太阳,再不然就是在康复室里完成日常的康复训练。

    七月的盛夏来得匆匆,清凉的风偶然会在阴云天出逃,云梨完成了当日的康复训练后,由陆景和搀扶着,来到了湖边散心。

    他们在长椅上坐下,看了好一会儿湖面上嬉水的鸭子,云梨打了哈欠,头悠悠晃晃的,最后实在撑不住,靠在了陆景和的肩膀上。

    肩膀忽然多出了一份重量,陆景和低下头,将女孩停在膝盖上的手捧在了自己的手中,再合上,紧紧的握住。

    “我们的事情,虽然各自的父母已经知道了,但你还是有反悔的机会,等你的腿好了,就没有必然的需要依赖我,你的舞团在国外,你的舞台在全世界,你更适合自在的生活,不用勉强自己的,云梨,那样的你怎么幸福,怎么会开心。”

    他在喃喃自语,反复说了好几版的话,都没能决定出在女孩醒来后,他该用哪一版同她商量取消会约束她的婚约。

    均匀的呼吸,闭上的眼睛,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云梨的睫毛颤了颤。

    那天晚上,临告别前,云梨叫住了他:“陆景和,你不想娶我了吗?”

    “不是,没,怎么会不想……”

    陆景和有一秒慌张,“我很想娶你,但……”

    “没有但是,既然你想娶我,我们改天就去民政局扯证。”

    从叶欢和卢照的那次交谈后,云梨一直就很清楚:

    “就算我和你的婚约取消,我也会和别人结婚,我逃不了的。

    陆景和,你在乎我的自由,但其实,我这个年纪,这个出身,这个身份,已经没有可笑的自由了。

    毕竟成人的世界都是无可奈何的,既然结果是一样的,那我便想行使我最后一个自由的权利,与其是和别人,我更倾向是和你结伴走下去。”

    陆景和抿了唇:“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和你在一起?”

    云梨玩弄着自己的小拇指,沉默片刻,轻笑出声:

    “我要是说,是为了满足我自以为是的报复心理,我想报复那个轻易抛下我,离开了这座城,转而和另一个女孩儿谈情说爱组建家庭的负心汉。

    你猜,它是玩笑还是认真的?或者说,你希望它是真的还是假的?”

    陆景和看向她,眸光一如既往的温和,他给出了第三个答案:

    “我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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