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港,二月。天空蔚蓝,云卷云舒。

    因为不下雪的缘故,所以即便是冬季,这个城市的树木依然翠绿茂盛,飞鸟不时停落其上,发出清脆悦耳的鸣声。风一吹,零星的树叶打着旋,在地上起起落落。

    窗外看到的景色有限,上课时间室外空无一人。应觉月很有耐心地眺望,一边观察新学期校内绿化及基础设施的整修变化,一边复盘今天学习的知识。

    思绪渐渐回溯——

    最后一节自习课,班长路襄传话,老高喊她去办公室一趟。“老高”是政教处副主任兼高二七班的数学老师,高树仁。

    但从应觉月来到办公室算起,到现在将近一节课的时间,高主任仍然不知所踪,办公桌上也没有留言条。政教处离课室有段距离,要穿过两层长长的连廊。应觉月既不想来回折腾,也怕错过了高主任,便一直等着。

    应觉月不喜欢无所事事,从高主任专门布置的读书角里选了一本诗集打发时间,看到一半时隐约听到下课铃声响起。果然,片刻后,广播室的音乐开始播放,成群结队的南中学生出现在她的视野里,黑白两色的校服简约大方,是南港地区特有的校服款式,乌泱泱的人群似潮水般涌出校园。

    广播里,温柔的女声深情地唱着:天空一片蔚蓝,清风添上了浪漫……

    粤语歌与风景不谋而合,听得人眉目舒展。

    “觉月,不好意思啊。”虚掩的门被缓缓推开。

    应觉月闻声将目光从窗外转向门口。

    只见高主任一手拿着手机和签字笔,一手抱着一大摞高度已将他眉眼挡住的文件夹和档案袋,黑色保温杯夹在两手中间摇摇欲坠。全身上下,唯一从容的是他标志性的中分蓬松发型。

    “我帮您。”应觉月见状起身,利落分走这些资料大半的重量。

    高主任如释重负般呼出一口气:“谢谢啊,还好你在办公室。”

    “不客气。”

    大大小小几十份资料,两人将其分门别类放置桌面,整理好后,一起坐下。

    高主任抽出几张纸,边擦汗边说:“真的是抱歉啊觉月,临时又被叫去开了个会,让你等了我一节课。”

    “没关系的。”应觉月并不在意,新学期事情本来就多,看高主任风尘仆仆的样子,肯定是赶来的。

    她问道:“那您找我来是有什么事吗?”

    高主任将纸扔进垃圾篓,扶正眼镜,笑容可掬。

    应觉月感到一丝不妙。

    高主任和颜悦色地解释:“是这样的,上个学期七、八班,两个实验班的数学科代表都是由班长兼任的,但是这个学期,课程的难度重、进度快,班长要管理班级事务的同时还要负责自己的学习,你的成绩一直是年级第一,数学竞赛又拿过省市级的奖项,而且在班级里还没有职务,老师想让你当咱们七班的数学课代表,你看怎么样?”

    果不其然。

    应觉月没什么想法。作为班长的路襄确实很忙,高主任又特地找她。数学课代表,举手之劳。

    “好啊。”

    高主任的眼睛笑成一条缝:“我就知道,你会答应。”

    但话音刚落,他脸上又换了个表情,浓眉微皱:“本来八班的数学课代表也是要来的,但是他今天崴到了脚,行动不方便,我就没让他来。本来我还想让你俩先熟悉熟悉,以后好互相帮持。真是可惜!”

    “总会见到的。”应觉月宽慰说。南中就这么大块地方,况且两人还是隔壁班,肯定也有擦肩而过,就是不知道是谁。

    她瞥了眼手表,发现已经谈了将近十五分钟的话。按照上个学期的顺序,今天轮到她打扫体育器材室的卫生。于是她跟高主任道别,高主任叮嘱她回家注意安全。

    转身带上门的时候,应觉月看到高主任拿着桌面上的镜子,从抽屉里掏出一把木梳,将头发打理得干干净净,一丝不苟,满意的笑容浮现在脸上。

    也是,毕竟在南中,理科男老师能有这么一头茂密黑发确实值得骄傲。

    -

    回课室的路上,应觉月看到的学生寥寥无几,两只手都数得过来。

    高一学生还未开学,现在的在校生都是高二以及高三的学生。南港中学跟别的封闭式学校很不一样,它更加开放与自主。

    四分之三的学生都是走读生,饭点时间学生可以去学校外面的店铺吃饭,午休如果离家远的还可以在课室小憩。

    甚至手机的管理制度,因为外宿的学生多,打车与跟家长保持联系都需要通讯工具,所以只要上课时间统一交给班长,班长放学后发还,手机就不会被没收。

    回到教室,应觉月看到课桌上摆放着周围同学帮忙折叠整齐、用书压好的试卷。开学第一天,就有四套。

    手机嗡嗡震动,她掏出路襄放进桌肚里的手机。屏幕亮起,看到司机叔叔发来的微信:[觉月,大概什么时候来接你呢?]

    应觉月回复:[四十分钟后。]

    对方秒回:[好的。]

    回完信息,应觉月瞥了眼黑板上的作业,一一对应装进书包,接着关好教室的门窗灯,前往体育器材室。

    -

    晚风微微吹着,校道两侧的细叶榕树叶轻轻晃动。

    广播里放着青春洋溢的歌曲。

    应觉月不徐不疾地走着,路过学校的小卖部,步伐稍顿,似乎想起了什么,反手摸了摸书包侧边,果然把保温杯落在了课室。

    她迈步进去挑了瓶包装最精致的饮品,即便是自己不喜欢的乌龙茶。

    穿过明理楼就是目的地。

    体育器材室门没锁,甚至还特意开了一条缝——值班老师很是贴心。室内空气还算清新,没有陈旧积灰的味道。

    白炽灯亮起,视野变得清明。

    应觉月还是第一次来,以往体育课都是由体委负责将运动器材分发给同学们。

    她环视一圈,室内总共有三个四层式的置物架,每个置物架上井然有序地摆满着各式各样的体育用品。劳动工具齐全,在进门处的墙角,挨着洗手台。借物登记台台面规整,没有杂物。

    应觉月走到一个置物架旁,短短几十天,体育用品上只蒙了一层薄薄的尘。器材室面积不大,打扫起来也很容易。

    那就开始吧,速战速决。

    应觉月从书包里翻出两张湿纸巾,将登记台台面擦拭干净,随即把书包放在上面。卸下了身上的重量,她撸起袖子,露出校服外套下白皙纤细的手臂。

    南港的气温变化无常,反差极大。昨天还要穿毛衣秋裤来御寒,今天却只用套上冬季校服外套。

    就近原则,先清理靠近门的置物架,再依次推进。

    擦拭,扫地,拖地,最后扔垃圾,一个流程下来,整间体育器材室历经约三十分钟,便被打扫得一尘不染。

    应觉月站在门外,拧开乌龙茶的瓶盖。喝了一大半,口干舌燥之感才渐渐消散。双眼看了一天多媒体电脑,有些疲惫,她漫不经心地游目着。

    这时的天空似是染上了橘黄的颜料,浓墨的一边燃烧着落日,以此为界,向四周淡淡地晕染开来,柔软白云衔接边缘。

    橘黄的余晖从天洒下,周边的三幢教学楼皆被渲染。光明楼,明理楼,理想楼上挂着对高三学生的寄语,红布金字,十分醒目。

    楼与楼之间的连廊上有两位带着工作牌的老师经过。

    几棵年岁悠久的大榕树与连廊一般高,最好看、最具意义的是那棵挂满了红飘带的志愿树。枝繁叶茂下形成一大片绿荫,树干粗壮……

    恍然间,一个黑白相间的身影闪过视线。

    是有人在榕树下吗?

    为了确认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应觉月扭紧瓶盖,往前走了几步,又换了个角度,想一看究竟。

    榕树的另一侧,两个学生,一男一女。

    女生背靠在树干上,低着头,双手握着书包肩带,看不清表情。男生比她高出一个头,染的蓝色头发在阳光下格外显眼。

    蓝发男站在女生身前,伸手递出一杯奶茶。女生一个劲地摇头,嘴巴动了动,似在拒绝。不知怎得像惹恼了他,他大声吼了句,应觉月没听清他说什么。只见他面目狰狞,女生往后缩了缩。

    二人距离缩短,蓝发男手搭在女生肩上,慢慢向上游离到脸颊。

    应觉月再往前几步,女生在抽泣,泪水糊了一脸。她当机立断,转身跑回体育器材室。

    -

    “为什么拒绝我,一杯饮料而已,接受很难吗?”蓝发男咬牙切齿,语气不满。

    女生被他的音量怵到,身体轻抖,一言不发,后背紧紧贴着树干,仿佛是以此为支撑,让自己有坚持拒绝的勇气。

    蓝发男忍着不耐烦,拍拍她的肩膀,自以为是地安抚。谁知道她又哭了,抬手给她擦眼泪。

    女生将头偏到一边,拒绝这个举动。

    蓝发男绷不住了,怒目横眉地大声说:“我追了你那么久,约你出来玩,你每次都拒绝,给你东西你也拒绝。你又没有喜欢的人,不答应我是想吊着我吗?”

    女生这时抬头,望着他指向自己的手指,一字一顿道:“不是,我拒绝是因为我不想。”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蓝发男扬起的手变成巴掌,作势要打下去。

    女生目不斜视,眼神倔强。

    “不识好歹。”蓝发男挥动手臂。

    感觉到迎面来的风,女生出于生理反应,眼睛闭起,里面蓄着的泪水沾湿睫毛,她抿起嘴唇,牙关咬紧。

    黑暗中,她听到蓝发男惨叫一声。

    下一秒,睁眼看到的场景让她微微错愕。

    蓝发男脊背弯曲,右手捂着后脑勺,背对着她,很痛苦的样子,耳朵后面烧红了一片。

    低头看,一个篮球慢悠悠滚到她的脚边,停住。

    他们前面几米处,出现了一个身材高挑、白瘦的高马尾女孩。她认识,照片常年在荣誉墙第一的,应觉月。

    蓝发男直起腰板,也认出来,捂着后脑勺,破口大骂道:“靠,你妈的,应觉月你有病吧!”

    “有病的是你。”应觉月波澜不惊,甚至没有因为他的脏话皱一下眉,平静地叙述,“你应该找个时间去医院做个全套检查,特别是要筛查脑科。需要我帮忙联系医生吗?”

    蓝发男爆了一句粗口,恼羞成怒:“找打。”随即走向应觉月。

    两个彼此不熟悉的女生此刻默契地对视上。

    应觉月无声跟她对话,她辨认出来,是两个字——快走。

    两个人一跑一跟,离她渐行渐远,女生像是耗尽了身上所有的力气,跪坐在树根上,抹着眼泪,嘴里重复谢谢二字。

    -

    硬碰硬?

    应觉月没那么傻。

    周围没有其他人,求助不了;她也没练过功夫,武力不行。

    所以,当然是,跑。

    蓝发男步步紧追,与她的距离逐渐拉近,嘴里喋喋不休,变着花样、层出不穷的脏话和激语。

    应觉月情绪平稳,左耳进右耳出,通通过滤掉。

    光明楼的楼道长,地板瓷砖滑,学生用饮水机时,不小心溅出的水形成了几个小水滩,她小心谨慎越过,不让自己摔跤。

    终于,跑到转角走廊。只要穿过这个走道,不远处便是校门口的保安室,到时候只要大喊一声。

    应觉月加快脚步,努力调整呼吸,几缕碎发飘在光洁饱满的额头两边。身体左侧直射着金辉阳光,右侧影子投射在走道的墙上,跟她亦步亦趋。

    就好像两个她都在奔跑。

    快了,就快到了……应觉月一遍遍地告诉自己。

    倏忽间,走道闭合的房间里伸出一只手,精准地握住她右手手腕,将她拽进房间。

    整个过程不过三秒。

    ……

    风灌进窗的缝隙,吹动天蓝色的窗帘。

    昏暗封闭的房间里悄然无声。

    应觉月被手的主人抵在门上,右手按在头顶上方。虽然无法动弹却也没有感觉到疼,对方的力道刚刚好让她不反抗。

    她一直在有规律地喘气,努力使呼吸恢复常态。

    四目相对,

    他们仅有一拳之隔。

    应觉月心跳的频率还未平复,又因为刚刚猝不及防的肢体拉扯,呈现上升趋势。

    模糊不明的视线慢慢聚焦——

    男生的眼睛亮若星芒,右手食指抵在唇上,比了个噤声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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