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虚岭灵气经年累月,近乎竭泽,山中妖兽村民寥寥,只剩一座石做的破庙,看起来有些供奉的香火。

    几根残烛孤零零地伏在香案上,明明没风,烛火却晃得厉害,银箔纸钱更是比外边的风雪还颠,呼啦就往人脸上糊。

    庙里的人没敢动,恨不得掐诀把自己也捏成个不会动的王八石头。

    到底是年轻人胆量大,看起来是个刚下山的小弟子哆哆嗦嗦地开口:“这是闹鬼……还是妖啊?”

    没人理他。

    他把衣领翻折高一点,挡住那跟下刀子一样的纸钱,不死心,又问:“咱们到底还要不要抢香火啊?”

    须臾,香案底下终于冒出个清亮的声音,鼻音很重,似乎刚醒,倦意很浓地问:“什么香火?”

    也没人答她的话。

    一个藏在门外的人兀自嘲道:“还抢?怕不是有命抢没命接。这么邪门,不是盘踞着什么大妖,就是忘川那帮厉鬼护着的地儿。”

    抢香火这名听上去便是个损阴德的活计。照理说,宿淮上仙刚平祸息灾不久,妖域被封,忘川不渡。即使人境百废待兴,也不该走这邪门路子。

    但太虚岭毫无灵气,虚透了。

    不仅虚,还毗邻妖域。

    活命倒是容易,活得好就只能走这种歪门邪道。

    从死人身上捞财聚灵,确凿是没人管。只有那些世家仙门通常都布了结界法术,以防有缺德的掘坟。太虚岭这种地方,偏僻荒芜,活人都顾不过来,谁管死人?

    几个来抢香火的人,皆是心虚地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

    哪能想这么偏僻的地儿,还能撞上个有人护佑的庙。

    是人是妖先不论,总之是个惹不起的主。

    许是这小徒弟开了个话头,几人三言两语聊起来。大抵琢磨着要葬在这儿了,不如说点活人话。

    “能出去就好了。”

    “还想出去?老李离门三个时辰,他那胳膊肘子就被扯成几片扔了回来。”

    “这供的到底是什么神佛妖魔,这么邪门?”

    “你敢看?”

    “可别。我还惜命。”

    几人碎碎叨叨乱扯一通,那伏在香案底下,最先跟小徒弟搭话的人冷不丁又来了一句。

    “抢香火?”

    咋的?您那儿是跟咱们这有什么山高路远吗?才反应过来。

    几人腹诽。

    “难道你不是来抢香火的吗?”

    “啊。”那人听着是个年纪不大的姑娘,声音清凌凌的,倦意没了一大半,但仍是懵懵的,“昨晚随便找了个地儿借住,刚睡醒来着。”

    得。不知道又是什么神人,一找一个准的邪门处。

    还睡香案底下。睡老大半天。

    不仅心大,并且奇葩。

    真神人也。

    这帮人嘴角各抽一阵,转而去问唯一一个看起来有点用的小徒弟。

    “诶,那小子,你不是刚下山,你就没什么法子找你家师兄师姐来救命?”

    小徒弟沉默,随即道:“你猜我为什么来抢香火?”

    “……”

    那提问的人忽然心一梗。

    “我家师门名三空——钱空,灵气空,法宝空。”

    三空门的小徒弟悲从中来,要哭不哭,掬一捧心酸泪。

    “除开我那个八百年没见过的师父,师门上上下下就师兄与我两人。我日日独自一人洒扫,打坐,修炼。就这样,还得把每天炼得的灵气供给师门的立宗碑,以去浊尘。”

    “……那你师兄呢?”

    “说追道侣去了。也不知这几十年见着影子没。”

    “……无意冒犯。”

    小徒弟唉声叹气,又望一眼晦暗天色,突然蹦出一句:“我觉着,护着这庙的,兴许是妖。”

    屋内的人皆诧异看他:“何出此言啊?”

    “师父留有一本杂记。”小徒弟道,“刚想起来。杂记写大妖喜人气,就爱装神弄鬼,借住庙中,久之便当自居之所。还有些胆子小的,便化作人形,扮作旅人香客,来破庙歇脚。”

    “妖格外喜好化作无辜稚童,或貌美少女,以放松人警惕。若身无长物,可假意逢迎杀之;若剑在手,遇则杀。”

    这话刚落,破庙的铜锁忽而被人礼貌叩了三下。

    一道甜甜的童音响起:“有人吗?我在山中迷了路,想暂住庙里一会。”

    庙内众人倒抽一口凉气。

    惊疑不定,对视几眼,没等商量好对策,又听那童声道:“瞧这破门,我又做作什么,直接进去吧。”

    苍天化日啊!

    装也不装!

    真是妖怪护的庙!

    悚然一惊,没来得及做反应,脚步声已然踏进。

    真是个裹着戎衣的孩童……至于那人皮底下到底是不是个人,就另说了。

    那孩子瞧不出男女,脖子边绕一圈洁白无瑕的绒毛,衬着憨态可掬的小脸,粉扑扑的。听声约莫是个女孩。

    她仔细打量着庙里的人,盯过去,被那眼神看中的人皆是一凛。

    小孩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转过一圈,才轻声开口。

    “啊呀。这儿怎么有没送完的葬呢?”

    送葬?

    没送完的葬?

    谁的葬???

    这话刚着地,众人脸刷得死白,跟葬了也没差不太离了。

    三空门的小徒弟胆子奇大,还敢问:“小娃娃,此话何意啊?能否解释解释?”

    问完没忍住,师门教的热心肠涌上来:“你多大了?你家大人呢?”

    门口几个人瞪着闻行。

    勉强忍住吐槽。

    有病啊你去问这个明显就不正常的小孩!是要做什么好事吗?把更大的妖怪招过来吗?

    “字面意思啊。”

    小孩自然忽略了闻行的第二个问题,无辜地扭过一个脑袋,就是这话说得怎么听怎么让人毛毛的。

    “你们出不去,是葬一半,送葬的人跑了。生灵魂被拘在这儿,没力气,走不了。”她个子小,明明是仰视,偏生讽笑道,“还想抢香火,人家把你们吞进来,就是为吃了你们攒力气。”

    “那……”有个门外的汉子,小声问,“生灵魂在哪啊?”

    小孩摇头晃脑一番,才道:“你们瞧不见,就在庙里吧。”

    又是一阵抽气声。

    “这么些时辰,我就跟个鬼一起呆一屋?”

    “妈呀!我要下山!”

    “这么说来,那个姑娘不是跟鬼睡了一宿?那她还是人吗??”

    “瞎说。我必然是人。”

    长长一条香案帘子,总算被掀起一角,露出个模样极其出挑的年轻姑娘,乍一眼瞧着估摸二十出头。

    她不急着出来,反倒是先去抖帘子的灰。

    小孩离得最近,冷不防被一呛,惊天动地一阵咳嗽,带点怒气:“你干嘛!”

    “做好事啊。”这人轻笑一声,青衣如松,与门外风雪映衬,愣是半点不沾尘埃,掸掸灰,略带嫌弃道,“瞧这灰,多重。”

    小孩:“……”

    那还得夸夸你不成?

    “在下谢淞。”

    谢凇气质冷淡,说的话倒平白增加几分戏谑,缓慢坐直,终于得观面容。

    柳眉星眼,五官疏阔。

    若是不笑不语的话,此人便跟风雪拟态似的,不带丝毫温度的凉薄。

    庙里的人瞧这姑娘安稳自在,就这样掀半边帘坐香案底下,不禁想,这确实“在下”。

    他们打量时,谢淞也挨个扫过去。

    小孩故作玄虚,身份看不分明,但无论灵气还是妖气都空空荡荡。

    四个装束樵夫的大汉,健硕壮实,然惊吓过度,手脚乏力。

    一个年纪十六七的小少年,大概就是那三空门的小徒弟。灵气稀薄,法式不知如何,是个筑基。

    有一个算一个──

    都不能打。

    谢淞敛了神色,接着乐呵道:“大家相逢即是缘啊!”

    没等几人再度开口,她转向小孩,直截了当地问:“你说说,怎么出去啊?”

    小孩森冷一笑,轻声道:“要么被吃掉……要么,就把生灵魂好好地送走。”

    “送走送走!自然是送走!”

    众人忙不迭叫唤,谁想被吃掉啊!

    三空门的小徒弟旁观着,觉这几人都没将自己的话听进去。

    这小孩是妖是鬼都没说呢?鬼话能信?就被牵着走?

    他扯一下香案的帘子,用气声跟那位睡了一整日的姑娘交谈:“喂。你觉不觉得,这小孩不对劲?”

    谢淞相当认同地点头。

    “谢淞姑娘,在下三空门弟子闻行。”闻行仿若找到知音,激动道,“我就说!这荒郊野岭哪来的小孩!她决计不简单!怕就是这拘着的生灵魂,不仅要生吃人肉,还要咱们白打工帮她送葬!”

    谢淞看他一眼。

    不知为何,闻行莫名从那清清凌凌的一眼中,读出某种类似长辈怜悯的关爱。

    闻行:?

    -

    这小孩可以是人,是妖。

    但绝不是什么生灵魂,或者渡忘川的鬼。

    谢淞慢条斯理,指尖轻轻捻香灰。

    凡灵体,不敢惹尘埃。

    她刚泼了一把到那小孩身上,也只是咳嗽几声。

    不过管它是妖是鬼,谢淞倒不紧张。想她前半辈子好歹也算是个上仙,还能被困在此处不成?

    正暗下思忖,那几人听由小孩吩咐,正哆哆嗦嗦地捣腾起木盒,忽地惊呼一声:“仙尊!”

    谢淞:?

    怎的,这帮人难道真有慧眼识珠,一下叫破真身?

    只是听着不似惊喜,怕是青天白日里撞鬼。

    小孩不耐道:“咋咋呼呼的,叫魂啊!”

    “宿淮上仙啊!竟然是宿淮上仙!”

    “难怪有人护着!竟是上仙!瞧咱们这事儿干的!怎么来抢仙尊的香火——哎呦!”

    那小孩一听这名,便突然默不作声了。

    谢淞稀奇:“你们还知道宿淮上仙?”

    其余几人群情昂扬。闻行格外激动,那飘摇的纸钱都散了些。

    “纵观九州两境,何人不知仙尊!”

    “妖物祸害人境久矣,是宿淮仙尊封了妖域,又一剑锁死了两界忘川,才换得如今安生日子。”

    “仙尊不求功名利禄,不求长生富贵,无人知其真容。但凡身陷囚境时,若是能瞧见散落的梧桐叶,便知是得救了。”

    “那段时日,逢开年之际,君主必得摆滕山剑阵,请剑仙护佑。”

    哎呀。怎么突然夸她呢。夸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谢凇略微颔首,搓了搓鼻尖。

    便听几人话锋陡然一转,唉声叹气,仿佛怅惘暮春凄雨:“惜哉,惜哉。仙尊命坎,早早撒手人寰。”

    “谁能想到下场落得如此惨淡,就由咱们送葬吧。”

    早早撒手人寰,命坎艰难险阻的谢淞:“……”

    发出跟先前众人同等的灵魂三问。

    谁?

    谁的葬?

    送谁的葬??

    闻行无比动容,抹一把眼睛,拂袖去擦布满青苔的石碑,显露出一个雕花小楷刻就的名字。

    他伤怀道:“竟是仙尊的庙。”

    “仅数百年,仙尊的庙已然如此破败。不知老人家底下过得好不好。”

    屋内一片惨惨戚戚,隐约竟有啜泣之音。

    谢淞心情复杂,有点听不下去。她是死遁了,偶尔听些闲言碎语,坐不住便可偷溜。

    但,眼前是走不掉的。

    不仅走不掉,一大帮壮汉小伙还在自己跟前哭丧。

    ——还哭的自己的丧。

    ——还叫老人家。

    很难绷得住。

    谢淞道:“……如若当真是仙尊,还把你们拘在这儿,这作风可不大正当啊。”

    闻行铿锵有力地反驳:“仙尊此举,必有深意!”

    谢淞:“……”

    谢淞:“行。”

    那你们要哭哭吧。就不打扰了。

    “据说人死前怨气不散,便凝成厉鬼。”闻行凄苦道,“仙尊逝前遭那样一场大叛,定是心灰意冷,怨气冲天,才会沦落这般田地,绝非她本意。说不定一边深染愁苦愤懑之疾,一边痛心身不由己。”

    很好。把她坎坷崎岖的心路都填平了。

    谢淞面无表情,听闻行声色并茂。

    “我等必然好好送完仙尊最后一程!”

    闻行刚立完誓,就听那姑娘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

    闻行稍愠,正色直言:“庄重。谢淞姑娘。”

    在几人谴责的注视下,谢淞勉强站直了些。

    她行了个不大规矩的礼,道:“抱歉哦。”

    她不端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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