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甚为满意地点了点头,喉间滚出一串惬意的嗯声:“那便差人去准备吧,记得,不要太辣,秋燥。”

    庄任氏连连应声,差人去了。

    负责准备炉灰的小婢女端着碗,来到了灶房后面。

    此处堆满了厨余腌臜物,烂菜头、剩菜剩饭、碳渣煤灰……黑一块白一块,染得地面已经辨不出原本的颜色,脚踩上去,都得做一阵心理准备,才有勇气继续往前走。

    在墙角里,废弃的炉灰堆成了个小山坡。

    几只偷吃的老鼠聚成一堆,有那么一两只贪玩调皮些的,攀到了小山坡上来。

    小婢女驱狗似的朝它们摆摆手,“去去去。”

    小老鼠们吱吱叫着四散奔逃。

    小婢女看着这堆小山坡犯了难,不知谁泼污水倒碳渣时没看清,竟泼在了炉灰上,灰白色的炉灰里掺着黑色的碳渣,被水打湿,凝结成了一块块的灰色污泥。

    小婢女实在不愿用手触碰,盘算着将碗口对准炉灰下方,找个东西把炉灰拨进碗里,抬头朝四下里观望,满地尽是厨余垃圾,竟无一可用。

    她再三犹豫下终是捏起了袖子,大不了回去专洗这一处就是了,可捏着袖子的手悬在炉灰上许久,始终也狠不下心碰一下。

    最终,她费力将一颗颗石头搬来,一个垒一个踩了上去,伸长胳膊,从越进墙头的树枝上揪了根枝条,用枝条将炉灰拨进碗里。

    她也没什么闲心去分辨哪些是近前的,哪些是五日前的,乱拨一通草草了事。

    走两步又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方才直接将碗扣在炉灰上舀一下不就好了?可还费力去做那等子事?

    她一掌掴在自己脑门上,懊恼自己怎么不早想起来,便自去了。

    待小婢女回到院中,正见众人大呼小叫、七手八脚将阿白这个“不祥之物”往马背上放。

    阿白不省人事,身子没有半分力气,软塌塌的像条破布条任他们摆弄。

    他们先是将她脸朝地,双腿分开,竖着趴在马背上,有人叫道不妥,这样迟早要掉下来,还得有个人悉心扶着,太麻烦。

    于是他们又将她改为横趴在马背上。

    又有人说不妥,神灵在上,屁股冲天,岂非对神灵大不敬?

    于是他们又将她改为仰面朝天,以一个高难度的下腰姿势,横搭在马背上。

    依然有人叫道不妥,说女子□□之物更是污秽,这个动作实在不雅……

    众人各抒己见,谁也不肯让步。

    马背上的阿白面唇已经白得看不出一点人色,气息也微弱得下一刻就要断了似的。

    炉灰呈上来,大师差人将黑公鸡宰了,把血接进碗里,与炉灰和在一起。

    于是方才争论不休的众人,又闹哄哄地去抓鸡宰鸡,再无人管阿白到底该怎么躺了。

    庄任氏让阿白就这样仰面横搭着,拍了把马屁股,马儿驮着要死不活的阿白,绕着院子走起圈来。

    大师闭眼默念了一段决,道:“一定要绕够七七四十九圈,方才得以见效。”

    话说,屋里阿兰被几个壮汉扼制住后,眼睁睁看着阿白被他们抬出去折腾。

    每每看着那马驮着阿白,从敞开着的门前经过,就要落一次泪。

    她深感绝望,今日小姐就要命丧于此了。

    汉子们见她不再挣扎,只是望着门外流泪,也就放松了警惕,纷纷伸长脖子去看戏,抓缚她双手的人,口中警告一声老实点,便将她的手松开,跑到门口看戏去了。

    从后面勒住阿兰脖子的人不高兴,嫌他挡了自己视线,叫他走开。

    可那人看戏看得正投入,哪里听得到。

    于是这汉子只得将身子往外移,松了勒住阿兰的手臂。

    阿兰见机会来了,毫不留情,一口用力咬在那汉子的手臂上,直咬下一块肉来,鲜血直往下流,汉子的尖叫声凄厉无比。

    众人正回头观望时,就见阿兰凭借自身瘦小灵活的优势,左躲右闪,突破一众阻碍,冲出屋子。

    一看到屋外的景象,悲愤之下彻底失去理智,一弯腰提起门边的砍柴刀,不分敌我,朝众人挥舞,一分也近身不得。

    馨儿忙扶着庄任氏率先退进了屋子,将门半掩起来。

    大师被砍伤左臂,破了一贯高深莫测的模样,惊慌地跌坐在地,抱着伤处嚎哭不止。

    砍柴刀将装着鸡血和炉灰的碗砍碎,掉在地上,把提着死鸡的人逼得连连后退,手一松,死鸡掉在地上,抽搐了两下,黑马受惊,将阿白整个掀翻在地。

    阿兰像个过关斩将的武将,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杀出一条直通阿白的血路来,挡在阿白身前。

    她将地上的阿白扶起,单手揽住她的腰,刀始终对着众人,一点一点后退,直退出戏房,到了前院去,然后将刀尖冲下提在手里,飞快背起阿白,跑出了莲花棚。

    她笃定庄任氏为了名声,定然不会在闹市上公然追两个弱女子,闹出那样大的动静。

    兴许是悲愤之下激发了阿兰的潜力,她竟不知累,一口气跑出了中瓦子,跑到了两条街外。

    主仆二人满身狼藉,惹得路人频频侧目。

    *

    路云和自昨夜离开中瓦子后就一直挂着阿白的病情。

    经年读书读得杂,离乡后四处漂泊,也交了些郎中朋友,对岐黄之事略懂一二,看出阿白之所以能好模好样,全凭一口气支撑,后期免不得要大病一场,还是得要上好的药石医治才行。

    可无论是请好的郎中,还是买珍贵的药材,都得需要一大笔钱,偏偏他什么也不缺,只缺钱。

    好在他为人喜交友,各行各业都有几个熟识的朋友,一大早便装作悠闲,提了两斤黄酒,晃进了济善堂大门。

    济善堂的掌柜是个长胡子的干瘪小老头儿,一见着路云和口中一个劲儿只念哎哟,道:“路公子可真是好雅兴,一大早的便带酒来了,你可放过小老儿吧,小老儿实在是不胜酒力啊。”

    路云和哈哈大笑,道:“你个老陈头儿,当初是谁说旬阳城若比酒仙,他敢说第二,谁敢夺榜首?”

    陈郎中直摇头摆手,绕过桌案来到路云和面前,作揖道:“路公子啊,陈某人......不知你竟是在酒罐子里泡大的,若是知晓,你就是把我浑身挂满了胆,也不敢说出那样的话啊。”

    路云和笑着,闲庭信步进内屋,很自然地在桌前坐下,将酒搁在桌上,对随他过来的陈郎中道:“放心吧陈叔,我今天是来给你送酒,不是来找你喝酒的。”

    陈郎中拉椅子的手一顿,小眼睛精光一闪:“怎么?你大名鼎鼎的北定公子,也有有事求我这个平头小老百姓的时候?”

    路云和摆摆手,道:“陈叔可不要揶揄在下了,当初流落街头,若无陈叔出手相助,晚辈现今,还不知如何呢。”

    “哎~”

    陈郎中拉开椅子坐下,道:“你父亲垂范百世,为官清廉那是深深刻印在我们每一个旬阳城老百姓心中的,若是没有他,小老儿这医馆能开不能开都得两说,眼见合该昌隆鼎盛之家,落得如此境地......唉!”

    他重叹一口气,竟有泫然欲泣之势:“罢了罢了,上了年纪,就爱提些旧事,倒叫你白白伤心了。”

    他说着给自己斟满了酒,仰头一饮而尽,和着满腹愁绪一起咽下,抬头又是从容之色,道:“你今日来寻我,所为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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