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白还不知道自己的话在阿晋嘴里变成了什么样。

    她悉心看着路云和一点一点将药全部喝下。

    他的胳膊还吊在胸前,可另一只分明能动,却仍死皮赖脸地让阿白喂药喂饭。

    等阿白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但她什么也没说,装作不知道,依然兢兢业业地给他端药喂饭。

    经历了一场大灾难的五人组,虽仍有人半身不遂,有人生死未卜,但似乎一切都在悄无声息中慢慢愈合。

    可遥远的邺淮江彼岸就没那么幸运了。

    一颗猛火雷险些炸开防线。

    天地为之震荡!

    “守住!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哪怕用身体垒出一面人肉墙,也得给我守住了!”

    “我们的身后就是京城!让敌人攻进去,咱们就连最后的家也没有了!”

    身着银甲的将军在战壕里匐着身子,颈间青筋暴起,扯着嗓门,声嘶力竭地呐喊。

    但他的呐喊声被漫天的箭雨和火雷淹没,被风雪撕扯成碎片,散入旷野。

    轰隆隆!又是几声巨响,远处不断有士兵的身体痛苦地倒下。

    邺淮江南北本隶属同一个国家,现在却一分为二,邺淮江成为了那条绝望的分界线。

    *

    旬阳城,皇城内永和宫外,皑皑白雪压在枝头。

    宫门前空地上的雪已经全部扫尽,只有个雪人静静伫立着。

    走近了才看清,那雪里头埋着的,是个会呼吸的真人。

    他已经在此处跪了三天两夜,宫人们进进出出,却个个步履匆匆,低垂着脑袋,无人对这场奇观报以注视。

    奕王姚镇的脸已经冻得有些发紫了,嘴唇不停地哆嗦。

    永和宫的暖阁里,阜宁帝沈歇笼着羊毛袖笼,懒洋洋地倚在榻上,身旁的矮几上,一尊小巧的火炉里火烧得正旺,上头搁着几颗花生和几个小金橘。

    貌美的小宫人捏着兰花指,笑盈盈地将小金橘剥了,捻起一个递给沈歇。

    沈歇嘿嘿笑着用嘴接了,柔软的嘴唇有意无意地轻吻一下小宫人白皙的手指。

    小宫人白嫩的小脸瞬间通红,娇嗔着叫一声:“皇上~”

    美人儿娇媚的声音惹得沈歇心神荡漾,将手从袖筒里拿出来,握住小宫人的手,抚个不停。

    另有其他几个小宫人侧立在旁,烹茶的烹茶,捶腿的捶腿,却极默契地对这艳情的场面视而不见。

    早习惯了似的。

    沈歇唇角含笑,声音却沉了下来,问道:“他还在外头吗?”

    一旁白面无须的内侍安玉躬身道:“是的,皇上。”

    沈歇收起笑容,身子慢慢靠回软垫上,叹气似的说:“罢了,叫他、”

    他话还没说完,门忽然打开,冷气还没完全灌进来,就被里头的热气给挡了出去。

    一个身披狐裘大氅的男人走了进来。

    男人微微佝偻着身子,一手拄着拐杖。

    虽然看起来行动不便,但身材高大,身形一点儿也不瘦削。

    随从拿掉他黝黑发亮的狐裘大氅,搭在臂弯,宫人们见他来,纷纷训练有素地鱼贯而出。

    男人走进来并不行礼,往安玉拿来的黄花梨雕花交椅上一坐,极自然地伸出手来烤火,安闲地说道:

    “要老臣说,就不必管他了,叫他跪一跪也好,长长记性。”

    “皇上这也是为天下黎民百姓着想,分明一个女人就能解决的事儿,非要大动干戈,要知道,现在的安稳来之不易啊,唉......”

    沈歇一见他来,连忙收起慵懒,在榻上端正坐好,欠身道:“老师日理万机,还有空来学生这里,学生真是受宠若惊。”

    沈歇挂心着他的病腿,吩咐安玉道:“快给老师拿条毯子来。”

    安玉忙跑着去了。

    这男人便是三朝重臣杜元良,今年不过五十出头,却两鬓斑白,老态龙钟,脸上的肉挂不住皮,松松垮垮,说是耄耋之年也不为过。

    他语重心长道:“老臣再忙,也不能放着江山社稷不管。皇上,您可别忘了,咱们如今在这穷乡僻壤之地,都是拜谁所赐。”

    “北边被一个女人搅得天翻地覆,改姓了卓,现在又来了个奕王,哼。”他一声冷哼:“这奕王虽然守着邺淮江,可到底不姓沈。”

    不知哪句话刺痛了沈歇,他忽然沉声道:“朕都知道了。”

    杜元良倏地掀起眼皮看向沈歇,眼睛里一抹精光一闪而过,随即他垂下眼,唇角弯起个嘲讽的弧度。

    默了会儿,沈歇感受到了空气里诡异的宁静,连忙赔笑地说:“老师勿怪,学生的意思是,到底是我太年轻、太善良,总是记吃不记打。”

    他笑呵呵地从炉上拿了个橘子,剥好递给杜元良,“要是没有老师您,哪儿能有学生的今天呢,今后,学生什么都听您的。”

    杜元良掀起眼皮饶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弯起唇笑了,伸手将橘子接了过来,“你呀......”

    *

    永和宫门外,姚镇身形摇摇欲坠,他意识已经开始涣散。

    一得到撤退的消息,他就拼着一死,快马加鞭私自回朝,赶路赶了几天几夜不眠不休。

    他连上了几道奏章请求面见圣上,可统统石沉大海。

    在旬阳城的家里耐下性子等了三天后,终于忍无可忍,卸甲弃戎,通过层层审查,才终于进到皇城,跪在了永和宫外。

    谁知这沈歇是个沉得住气的,丝毫不为所动,干脆连早朝也不上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避他。

    可眼下战事吃紧,眼看着连夺北康两座城池,就快要轰开南侧关隘的大门,却在这个时候接到撤退的命令!

    姚镇当即下令不退,可到底军心大乱,敌方骑兵趁机冲散了北军阵型,重甲兵山呼海啸般来势汹汹,难以抵挡。

    北军连连后退,退进了邺淮江北边的关隘,与城防兵会合,才终于将城守住。

    可一切,又都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姚镇从家出发入皇城前,毅然决然地上了最后一道八字奏章——永不辞官,坚决不退!

    几年前,路千臣用涂满长街的鲜血警醒了他,如果连他都放弃,朝中真就无人可用了。

    恍惚中,姚镇似乎看到一身红色官服的路千臣站在漆红的宫门前,打着伞向他招手,“小殿下,小殿下,来,快来。”

    他还是那样的温文尔雅。

    姚镇僵硬的唇角微微勾起,薄唇微掀,微不可闻地吐出两个字:“先生……”

    忽然,身上一热,身体被一件棉袍裹住,侍从万和的声音响起:“殿下,你怎么样?”

    姚镇努力地摇头微笑,表示自己没事。

    “快。”万和单膝跪在地上,用身体支撑住姚镇不要倒下去。

    他从怀里掏出个瓷瓶,摸了摸,还是热的,他忙打开盖子,灌进姚镇口中。

    是热酒。

    姚镇似乎特别渴望热气,热酒甫一触到嘴唇,他就急急地握住瓶身,仰头使劲往里灌。

    万和:“昨日宫里忽然加强戍卫,奴才疏通了几层关系才得以进来。”

    “殿下。”万和看他喝完了酒,将棉袍往紧裹了裹,严肃道:“宫里派去议和的队伍已经出发了。”

    姚镇那已经快要冻散架的三魂七魄瞬间归位,身上甚至冒了层汗出来。

    “你说什么?!何时?从何地出发的?”

    万和:“此次议和乃是密令,奴才只打听到今早天还没亮,队伍自南华门出发,后面的事,就不得而知了。”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姚镇气不打一处来。

    如果议和,南康将彻底沦为笑话!万万忠魂将夜夜哀鸣!

    他一下子站起身来,也不顾快要将他击倒的头晕,恨恨瞪视着紧闭的漆红宫门,呵了一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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