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白双手握着糖葫芦,歪头问:“那里有没有胖妞?”

    她可不想那个总是欺负她,笑话她的胖妞也在。

    “没有,没有。”爹用满是茧的手摸着她的脑袋。

    爹的力气总是很大,摸脑袋像是在按头,一点儿也不舒服,但阿白一动也不动。

    她不知道为什么,被爹摸一摸头,她就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小孩了。

    她重重一点头,笑颜如花,说:“好。”

    跟着爹刚走到院门前,娘就忽然拐着小脚,跌跌撞撞地跑出屋子,声嘶力竭地喊她的名字。

    跑近了阿白才看清,娘瘦削的脸上全都是泪。

    “娘,你为什么哭?为什么这么急?”阿白伸手替娘抹着泪。

    爹骂了娘一句,赶她回屋去,可娘依旧抱着阿白不撒手,将她又瘦又黄的小脸摸了又摸,亲了又亲,仿佛怎么也亲不够。

    “好孩子,别记恨爹娘。”

    阿白已经记不清娘长什么样子了,却记得这句话,因为这是娘对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到了那里我才知道,那根本就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而是卖人肉的黑作坊。”

    “我逃了出来,在雨夜里,逃到了一片野坟地,兴许就是在那个时候,落下怕黑的毛病吧。”

    阿白垂下头自嘲地笑笑,说:“很讽刺吧?小时候真是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没见过,所以什么都怕,但却有一个好处。”

    “什么?”路云和问。

    “不懂恨。”

    路云和眼眶一热,忙将视线移开,灌了一口闷酒。

    “好了。”阿白叹气似的说:“别光说我了,你、”

    “那你的名字呢?”路云和忽然打断她。

    阿白没明白他这没头没尾的问题,“什么意思?”

    “庄阿白不是你的本名,对吧?我还不知道你的本名叫什么呢。”

    阿白盯了他一阵,像是匪夷所思,旋即又想通了。

    她笑道:“果真是富人家的公子,脚不沾地,我们穷苦人家的孩子,尤其是女孩子,哪有自己的名字,我只知道我本家姓白,打从娘胎里出来,他们就叫我阿白,后来跟了庄家,就叫庄阿白了。”

    这下轮到路云和匪夷所思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你一直以来只有姓没有名。那,阿兰呢?原来姓兰吗?”

    阿白笑出声来:“你倒是学得快,阿兰是任莲给她起的丫头名字,她不记得自己叫什么,捡到她的时候,她只有五岁,不知道独自一人流浪多久了,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一个劲儿地只是哭。”

    路云和算是开了眼界。

    他长这么大,吃过最大的苦,也就只有南迁的时候了。

    虽然没吃没喝,环境恶劣,还被迫承受了祖父抱憾而终的悲痛,却好歹是有一辆马车坐的,爹娘也都在身边小心护着他。

    其实穷苦人家他见过不少,从小也听父亲和他的朋友们谈论过,却从没见过身世悲惨、颠沛流离、饱经风霜的小孩子。

    这样的痛苦,他想象不到,更不敢想。

    他沉默着,望着院墙与院门衔接处的虚空,喝了一口酒,眼里有泪光闪动。

    阿白打眼一看,就知道这厮又在悲天悯人了。

    不知道为什么,被人怜悯的感觉挺不好受的,哪怕对方是自己的爱人。

    她岔开话题道:“别光说我,你呢?”

    路云和回过神来,习惯性地掩饰掉自己的情绪,故作轻松道:“我?我怎么了?”

    “其实我一直都很好奇,看你的样子,像是养尊处优的富家少爷,可好像又对陋巷菜羹有种非同寻常的适应力,不抱怨粗茶淡饭,不嫌弃粗制滥造,你到底有着怎样的过去?”

    毕竟阿白在看见路云和第一眼的时候,就觉得这人身上有种既朴素又高雅的矛盾气质,是那种粗布麻衣套在身上,也跟穷苦俩字不沾边儿的人。

    后来她细细观察过,他的行为举止,时刻保持着大家子弟特有的教养,刻进骨子里的齐整和规范。

    坐必端,立必直,行必稳,接物定是双手,吃饭筷子绝不磕碰碗沿,在饭桌上只倾听,绝不说话......

    这些细节,只有从小接受过严格训练的,才会刻骨铭心,将其融入骨血,从而形成一种习惯。

    听了阿白的问话,路云和垂下头,彻底沉默了。

    他的确出身官宦世家。

    父亲路千臣乃是三朝元老,是大康史上最年轻的进士,不过二十出头而已。

    在朝为官跨越文祖、崇元、阜宁三帝,与杜元良并列左右相。

    路云和的祖父路及更是为官五十余载,曾以文官的身份,随魏煜川将军出征边疆,将西北麦洛河等大大小小十五个部落、小国纳入大康的版图。

    在这些小国、部落所占领的地盘上,有些盛产铁矿,有些水草丰美,盛产牛羊马匹。

    如今,大康面积最大的军马场,就是位于麦洛河地带的麦河洛军马场,亦是当年路及所创。

    在以盛产铁矿而闻名的九卓州一带,有不少能工巧匠,他们在那里发现了一种全新的冶铁技术,通过三年的不懈努力,终将这门技术牢牢掌握在大康人手里,并传向大康的其他地区。

    路及还趁热打铁,以当时还是皇子的文祖帝的名义,在大康都城朝邺兴办了第一所培养工匠的学校,名为工艺府。

    也因此,文祖帝顺利得父皇青睐,获封太子之位......

    这一桩桩一件件,随便拎个边角料,都是襄着金灿灿的金边的。

    可话到了嘴边,路云和却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要他讲清楚,为什么路家能从万人之上跌落尘泥,这无疑是件难事。

    他于是只好选择沉默,良久才苦笑着说了一句:“我没什么好说的,我的事,你不是都知道吗?”

    阿白知道他指的是莫闲和北定,但同时她也知道,路云和在跟她装傻。

    她从他脸上撤回视线,垂下头斟酌了一下词句,笑问:“路太傅,是你什么人?”

    路云和险些叫一口酒给呛到,愣怔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

    “我原先只是猜想,现在看到你的反应才更加明确了,路太傅和魏司马,可是大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英雄,那么,路相一定就是你的父亲了吧?”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可她为什么会知道父亲?

    路云和这才想起来,要细说起来,莲花棚所在的中瓦子,也在那条路上,只不过跟济善堂隔着一条街、一座桥而已。

    当初他父亲路千臣带头发起的保路运动,莲花棚也是受益者之一。

    果不其然,阿白的下一句话便提到了此事:“细说起来,路相还是莲花棚的恩人呢,要不是他主张商铺用地收归朝廷所有,想必现在那条路都还在那些商人手里,任由他们耀武扬威、任性妄为呢。”

    当年正赶上阜宁革新,新朝落地,第一件事就是发展经济、立新朝之威,于是拿地头蛇开刀,一改乱搭乱建、横行霸市、官商勾结。

    路云和顺着往深想了想,这些地头蛇,会不会与杜元良有关?

    那可是离御街最近、最繁华的一条街了,把这儿斩了,不相当于往杜元良的大动脉上捅了一刀吗?

    他记得父亲为数不多地提过几次杜相,话里话外都透露着对他的不满。

    会不会这俩人积怨已久?本就不怎么对付的俩人,因为这件事梁子结得更深?

    朝堂之事波谲云诡,路云和却也猜中了七八分。

    他二人其实在此事之前,就已经有了不可调和的矛盾,战火早就弥漫到了明面儿上,连着朝堂内外烧了个体无完肤,连崇元帝都不得不出面当和事佬,其余人则战战兢兢地审时度势。

    崇元帝见到二人就忍不住头疼,一个是忠心赤胆的全能志士,一个是七窍玲珑的赛诸葛。

    他哪边儿也得罪不起。

    经由阿白提起的保路运动,思维发散到九霄云外的路云和叹了口气,艰难地将意识收回来。

    他放松了紧绷的面部肌肉,身子靠了回去。

    现在就算猜中了又有什么用?他能改变什么?

    难不成杀了杜元良替父报仇?

    他在心里冷笑一声,可笑。

    杯盏刚沾到唇边,他就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又把杯盏放了下去,“嘶——这么说起来,我倒是有一个疑问。”

    “什么?”

    “那条路上,光是大大小小的商铺就有五六十家,受益者更是数不胜数,可为何......”

    为何陈郎中要做到这个地步?

    若单受益人来论,用得着他做到豁出性命这一步吗?

    他和陈郎中的交情,说起来,就是自他家破人亡,独自一人流亡到旬阳城后才开始的,在这之前并不相识。

    陈郎中这么做,是不是有些......夸张了?

    路云和后面的话之所以没有说出来,是因为他觉得,就算说了也没用,这事只能去问陈郎中本人。

    他这边想着,就朝身后陈郎中的屋子看了一眼。

    这会儿阿晋正在里面给他上药,一边跟他聊着他和阿兰的事儿,不便打扰。

    路云和只好明天再说。

    “为何什么?为何话说一半?”阿白茫然。

    “没什么。”路云和苦闷地喝了一口酒,将胳膊枕在脑后,“不是多重要的事,明天再去问吧。”

    阿白也只好不再多问。

    空气里静了下来,她单手撑着下巴,歪着头看着路云和的脸一动不动。

    现在终于知道,他为什么会知道如何正确的去爱一个人了。

    一个人只有自己被真正爱过,才会懂得什么是爱,才会知道如何真正去爱一个人。

    她忽然有些怅然若失。

    在他的衬托下,她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一坨灰扑扑的烂泥。

    从来没有过形状,没有过用途,不知道什么是爱,也不知如何去爱。

    路云和实在忍不下去了,脸已经开始发烧了,“你干嘛一直盯着我?”

    “没什么。”阿白道:“就是忽然觉得,缘分真的很神奇。”

    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有着截然不同的家庭。

    一个如天之骄子般耀眼,而另一个则常麟凡介、黯然无光。

    可恰恰是这样的两个人,此时此刻却肩并着肩,坐在同一个地方喝酒谈天。

    阿白有些矫情的想,要是她改变了一点点过往,哪怕只有芝麻大小,会不会两个人从此擦肩而过?

    这么一想,她忽然觉得,好像过去的苦难,也没有那么不堪入目了。

    路云和歪头看了她一眼,眼角微妙地一弯,朵朵桃花就不要脸地绽放了出来。

    “怎么?你不会——爱上我了吧?”

    本想佯装无赖吓走阿白,却没想到这小丫头撑着脑袋,八面不动,报以同样的眼带桃花,但语气诚恳地说道:“如果我说——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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