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台两侧没有锣鼓唢呐奏乐,只有那艳鬼孤单一人在戏台上轻舞罗袖。他扭转着腰肢,身姿若芊芊细柳一般婀娜,一身大红戏服,红的夺目,红的凄怆,翻转若天边红透了的云霞。他猛地刺出手中的长剑,随手挽了几个漂亮的剑花,开口唱道:“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嬴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旺一刹那……”那嗓音清雅柔婉,给人一种温润如玉的感觉,听得不禁有些醉了。

    白离直愣愣的坐在戏台下,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她没听过戏,可这声音让她有一种惊艳的感觉。

    就那么莫名其妙的,她哭了。她坐在台下无声的啜泣着,眼泪不受控制的往下流。忽然,台上没了声响。

    那艳鬼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眼中含着一丝恼怒,问她道:“你哭什么?”

    白离不回答他,红着眼圈看着他,低声哽咽着。

    “你哭什么?”艳鬼得不到回答更是有些怒,抓着她的头发迫使她抬头,叫道,“你究竟在哭什么?!”

    “你为什么还在等?你在等什么啊!”白离红着眼睛冲着他大吼道,“你知不知道我是假的?掌柜的就因为我长得像你的那个什么莹儿,就让我来做诱饵。你知不知道你的莹儿死了很多年?那么多人要抓你,你还在这唱戏,你傻吗?傻透了!”

    艳鬼一句话都不说了,微微低着头,画着戏妆的脸上忽然出现了落寞的表情。白离就只分得清高清和不高兴,落寞的表情是个什么样她还真的没有研究过。但是,那个艳鬼看上去,让人心里揪得慌。

    “呵……九掌柜到底是怎么想的……”半晌,那艳鬼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摇了摇头,很是无奈道,“我是人的时候没见过你这样的人,没想到成了鬼,你却给我开了眼。傻?我瞧你才是傻透了。”

    艳鬼伸手怀住白离的腰,一下子将她揽了起来。白离吓了一跳,啊了一声,他却将她抱在怀里,将下巴放在她的肩膀上闭着眼睛轻声道:“别乱动,让我抱一会儿。”

    “你和她长得很像。”艳鬼在她耳边轻声道,“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以为你就是她。我让你摘花,就是想看看你究竟是不是她。”他又轻笑一声道,“你不是的。莹儿,最爱荼蘼花,不会去摘的。就算她记不清我记不清前世,但有些东西仍是不会变的。”

    “你知道?那你还傻?”白离诧异地看着他。

    “你还年轻,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情这一字,是世上最伤人的毒药,沾染不得,否则你这一生就陷进去了。而且你听过吗?情深不寿,慧极必伤,聪明的人一旦陷入了情网,就都傻了。”艳鬼淡淡一笑,笑容里带着些许凄怆,“喂,你听我说说吧,几十年前的事。”

    “她是记者,七十六年前被日本人的炸弹炸死了。”艳鬼闭上了眼,脸上满是悲痛,声音带着些许哽咽,“她不过是一个记者,连枪都不会打。当时我们城里头的军队杀了一波敌军,正开会呢,请记者到场,结果那会场里出了奸细被放了炸弹,就全死了……”

    “听道这消息的时候,我觉得天全都黑了,心里面痛的都没有了感觉……”艳鬼叹了一声,又咳嗽了两声,继续说,“她当初是随父亲看戏,看的是我演出的场子她溜到了后台,打翻了我的胭脂又一不小心踩脏了我的戏服,我真没见过比她再莽撞的丫头了……啊,就和你一样。刚才那还真让我有种初遇的感觉。”

    艳鬼对着白离浅浅一笑,接着说道:“她说她要赔给我,第二天她来了,要我陪着她逛逛,我陪了。这一陪我就把自己给搭进去了,而且还是一辈子。我们不常见面,她总是来了又走,来了又走……我就在那戏班子里日日夜夜的等她,她来了我便陪着她,她要走,我……我只能目送着她走。”艳鬼说起当初的事来,脸上总是带着笑,当初的种种过往,真的是太美太美了。

    白离抬头看了一眼他,问道:“你是殉情自杀?”

    “算是,但也不全是。”那艳鬼这时笑地带着那么一点诡异,“那策划爆炸案的日本军官爱听戏,我便去他给他唱戏,顺便把□□下到他的茶里,顺带着在他们团里吃饭用的大锅里放了些。我刚回戏班子,就传来那军官死了的消息,戏班子里的人都逃了,我在房梁上悬了三尺白绫,去找莹儿去了。”

    “那你怎么没投胎转世,反倒还成了鬼?”

    “情这一字没你想的那么简单。”艳鬼的笑容有点苦,带着憎恨与无可奈何,他慢慢闭上了双眼,“我恨自己的无能,连自己最心爱的姑娘都保不住。脚下的土地,身后的父母,身旁的姑娘,这是男人必须守住的三样东西。可我呢?一样都没守住啊。死之后,我在世流连三日。遇见个先生,那先生倒也厉害,能通鬼神,我将我的一番事说与他。他说,生魂不可能在地府停留,莹儿定是一早就去投胎了。我们的缘分仅此一世而已,下一世,说不得是我为草还是她为花。他用莹儿的生辰八字算了一卦,告诉我说,五十年后,莹儿转世为人。我自然是要等她,可我无法在地府停留,那先生便教我去杀了鬼差,这样一来,我便是犯了杀孽,不得转世只得为鬼。之后便来了鬼差要押着我去投胎,我杀了鬼差,入了鬼蜮,享尽七十年痛苦。现在,莹儿该是我们第一次相遇时的年纪了,可惜,人海茫茫,我找不到她。”

    白离眼中噙着泪,她忽的站起来,要去拉艳鬼的手,想让他赶紧逃。七十年痛苦折磨,而今竟连一面都见不到,这不值!一点都不值!

    可她的手却没有碰触到任何东西,她一转头,看见那艳鬼已经成了个淡淡的虚影,正冲着她笑。

    “鬼都是没有实体的。”艳鬼看着她道。

    没有实体?白离如遭霹雳,可是她刚刚明明碰到他了,他还抱着她,没有实体?那这是怎么办到的?

    “这么多年我一直盼着,找到莹儿后,我要抱着她。”艳鬼站起来,双臂环住白离,慢慢合拢,将她搂在怀里,轻声道,“便宜你了。我当年可是掷果盈车的美男呢。”

    白离只感觉到一团阴冷的风裹住了她,她咬住嘴唇,无声泣泪。

    “只要鬼不怕之后灰飞烟灭,还留着当年自己的几滴血,是可以重新做一回人,不过时间只有一个时辰。”艳鬼轻轻地说,声音已微不可闻,“我找了三天了,没找到她。这个世界实在是好大……”

    “是啊,这个世界确实是大,隔在你们中间,让你们长途跋涉,让你们两不相忘。可是啊,世界还没有大到让你穷其一生都找不到她啊!”白离放声大哭,她也伸手环住了他的背,可她指尖触及到的只是冰冷的空气。她哽咽着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不等找到她再这样……你蠢啊……”

    “可能是时间让我绝望了吧,我们的时代早就过了。”艳鬼嘴角微扬,缓缓闭上了眼,淡淡笑道,“你叫白离是吧?我求你件事,你帮我找一下莹儿,告诉她我的真名儿。当初我和她相处时,她喊得都只不过是我的艺名。我叫林海生,你告诉她就好。其他的都不用说,时间,差不多早就抹去了我的存在了。”

    “笨蛋……”白离咬着唇啜泣。

    “白离,你也是笨蛋啊。”艳鬼的身影已经越来越淡,他盈盈笑望着白离,说道,“谢谢你,让我感觉到了为人的温暖。再见。”

    他话音刚落,便如同阳光下的泡沫一般忽然消失,无声无息的,就好像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一样。

    空荡荡的戏台之下,白离跪坐在地放声大哭,嘶声大喊道:“你还没见过她啊!你们还没见上一面,那七十年的苦痛有什么意义啊!”

    “有意义。起码,他安安心心的走了。”忽然,她后背响起个声音。

    店主从口袋里拿出手帕,递给她道:“擦擦吧,脸都被哭花了。”

    “掌柜的……鬼都是这么傻的吗……”白离哽咽着,抬头看着店主问道。

    “其实不只是鬼,除了人,其他的都傻。”店主摸了摸她的头,轻声道,“小离,情确实是毒,可却有那么多人食之如饴。没经过时间的洗礼,没有付出没有舍得,那些都不是情。”

    “其实啊,就连掌柜的我对这些也不怎么太明白呢。”店主抬起头,望向戏台,缓缓道,“不过总有些傻人在不断的告诉你,情字究竟有多美。”

    茶斋里头,丹纾边摇着扇子,边问店主道:“掌柜的,你什么时候起了放过那个艳鬼的心思了?”自打,地府下了鬼令之后,已经过去了五天。对于那艳鬼为什么没被抓回去,店主也没给地府个解释。不过丹纾很是好奇,冷血无情若店主,怎可能放过那个艳鬼,让自己处于不利地位?

    “听见他唱戏的时候。我好像以前听过他唱戏。”店主淡淡地说,从后面的木架子上,拿下一个首饰盒,打开,拿出里面的一张照片。那是一张黑白照,是在戏院里头照的,戏台上,一戏子长眉入鬓,目若朗星,正甩着长袖咿咿呀呀的唱戏。

    “怎么可能!那艳鬼死了起码六七十年了!”丹纾受了惊,一下子撑着桌子站起来了。

    “不知道。大概,前世的我听过吧。”店主耸了一下肩,将那照片丢出窗外。

    丹纾半信半疑地哦了声,继续道:“不过那艳鬼倒真是可怜,折腾了半天连个面儿都没见着。”

    “倒也不是,可怜的并不是他自己一个。”店主缓缓道,“忘川河上的那个,也苦等了七十年。”

    “你这是什么意思?”

    “知道彼岸花吗?”店主看向丹纾,对他道,“花开不见叶,叶在不见花。彼此比肩而生,却生生相错。”

    丹纾挠了挠头道:“彼岸花是知道,可和这事有关系?”

    “你不必知道那么清楚。”店主撇了他一眼,倚在躺椅上,哼了一句,“嬴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旺一刹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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