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这坑里差不多待了两个多小时,忽然,林子里头传来呼喊的声音。

    店主睁开眼,就看见头顶上围了一圈的人,那老汉躺在担架上被人抬着,看见店主他哼了一声,随即就转过头吩咐着别人救人。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跳到坑里头,将他给抬了上去,店主一身是伤,此刻是真的没了力气,随便让他们折腾。被人一路抬下山之后,三个多小时后,他被辗转送到了医院,直接被人抬上手术台。

    店主躺在手术台上被人推着走,他虽然血流了不少,但这些年他曾伤的比这严重得多,相比之下这只能算是小菜。这么点小伤,就进医院,还要进手术室,没出息。店主在心里头唾骂了自己一下,随后他就把眼睛闭上,想睡觉。

    医院里头吵吵嚷嚷的,医生护士的脚步声纷乱,还有村里那些人的叫嚷声,混杂在一起让他什么都听不清。

    不过有一个声音却一直送到了他心里,有人追着他,大喊了一声,师父。

    稚嫩的童声带着一丝哭腔,听在心里头,让人心酸又心痛。

    店主想睁眼看看,那小孩到底哭成个什么模样,但还没等他付诸行动,就被推进手术室。

    算了,等过会,再答他一声徒弟吧。店主这么想着,嘴角忍不住轻轻勾起。

    店主醒过来的时候,太阳在天边只挂了个边,马上就要落下去了。余晖洒满了整间病房,染上一层温暖的暮色。他动了动胳膊,麻药的效果还没完全过去,有些发木。忽然,他的手碰到了什么东西,很柔软。他起身一看,那小孩就趴在他床边,睡得酣甜。

    “三娃守你守了一夜。”旁边病床上躺着老汉,老汉看着那小孩,眼中也多了些慈祥,“没见过他黏着什么人,三娃对别人都冷淡,这孩子眼硬,他爷爷死的时候都没掉过眼泪。昨儿看着你被推出手术室,满身都是纱布哭得不行了。”他顿了顿,之后又道:“他昨儿说话了。”

    店主把小孩抱上病床,自个往旁边挪了挪,给他盖了被子让他躺平了睡觉。他看着小孩道:“嗯,我听见了。”这话不知是在回答哪一个。

    “如果我姑娘回来了,估计也能带一个这么大的孩子回来。”老汉低语了一声,他想抽旱烟袋,可往腰上一摸,却什么都没摸到。他颇不自然的把手放下,叹了一声。

    “大爷,腿怎么样?”店主问道。

    “就那样,瘸了就瘸了,这山我是再不去了。这辈子都给了这山,留几天,自个儿舒舒坦坦的过。”老汉望向窗外,远处,巍峨的大山在楼房后头隐隐若现。他静默了一会,对店主道:“我有个姑娘的,结婚那天,本来好生生的,可她却忽然说想进山拜拜山神。我一寻思,也成吧,拜就拜,拎了两只鸡和她去。可我一转身,姑娘就不见了,再就没找着过。老伴本来身体就不好,就盼着姑娘出嫁,姑娘一下子丢了,她也不成了,没几天就死了。你说吧,老头我守了一辈子山,末了,姑娘竟然能在山里头没了。你说,这山把我姑娘拐去了,我竟然还守着,我不是傻吗?可我还就真格傻了,都不知道是怎的。唉,我也活不了两天了,这山啊,估计看我这一个老头也烦了。换人吧,换人守着。”

    店主静了一会儿,对那老汉笑了一下道:“大爷,你姑娘会回来的。她还想着给你养老钱呢。”

    “能吗?”老汉嗤笑一下,道,“我不抱希望了,万一要是没了,我就希望她在那头别冻着饿着。没指望了,二十多年都没回来。”

    “怎么不能?”店主笑着说。这时候小孩翻了个身,把店主胳膊拽进怀里,然后继续睡。阳光照在这小孩侧脸上,都能看清他脸上细细的绒毛,皮肤细嫩,很白很滑。

    这熊孩子有时候也挺天使的。店主心里头笑了一下,摸了摸小孩额头,他想起小孩腿上的伤,把被子掀开将小孩的裤脚挽起来,看见伤口被绑上了绷带,心里头稍稍舒了口气。

    “他爷爷姓什么?”店主问老汉道。

    “白。这是外来姓,咱村里就他一家姓这个,其余的都是李。”老汉想抽烟又抽不了,也不习惯这病号床,郁郁道,“住什么院啊,那两个小子真是,不如家里头舒坦。”

    “大爷。”店主忽然叫了一声,然后一笑道,“要不,咱们一起逃吧。”

    老汉刚想点头答应说好,但一想到交的那些住院费退不了,也不干了,将店主斥骂了一顿,然后蒙头睡觉。

    有乐。店主被老汉一顿臭骂之后,竟然想要笑。他忽然发现,心里头什么阴霾都没有了。

    人活着当活的痛痛快快,不负忠孝仁义,人死了不须轰轰烈烈,不悔今生往事。这样活一辈子,怎么都值了。

    小孩兴许是被老汉给吵醒了,揉了揉眼睛,迷迷瞪瞪的抬头看着店主。

    “再叫声师父。”店主笑着对小孩道,“师父给你起名字。”

    小孩还没怎么睡醒,迷迷糊糊的叫了声:“师父。”

    “你叫白木久好了。”店主把小孩搂在怀里,指着远处的青山对他道,“让你一辈子记着这山。久儿,这山很美呢。”

    白木久真的是没睡醒,随便唔了声,往后一倒接着睡,估计刚才店主说的什么他都当成是梦呢。

    “白木久,我此生只收你一人为徒,不求你有多大作为,只求你一生安稳。”店主看着怀里的小孩低声呢喃着,“平平淡淡地活着也是一种幸福,你师父求了二十年,却依旧每天都上刀山下火海的,求而不得啊。不过你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师父挡着呢,你就好好地长,但也别像你小师叔那样长歪了。”

    白木久在睡梦中轻轻唔了声,似是在回答。

    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老汉说舍不得家里的那两只母鸡,死活都要回来。同村的小伙拗不过他,办了出院手续。但回来之后,他也没去看看他那如花似玉的两只母鸡,他把自己收拾的干干净净,从箱子底下拿出套样式好看的衣服,穿上之后往炕上一躺,闭着眼抽着旱烟袋。

    门口的帘子被人掀了起来,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走了进来,看着老汉眼圈通红地叫了声:“爹。”

    “娟儿……是不是娟儿!”老汉一下子坐起来,迷瞪着眼,想使劲看清。

    “爹,娟儿回来了。娟儿给你养老来了……”妇人把一个金锁和一个金镯放到了炕上,抱着老汉痛哭出声,老汉瘪着嘴,许久,两行浊泪流了下来。

    “师父,你骗人。”白木久在窗外看了一会儿,抬头看向倚在门口的店主。

    “这不叫骗人,你还小,不懂。”店主手中夹着一张燃着的符纸,他脚边还放着一个炭火盆。

    白木久道:“李大爷的女儿死了,我看见了,死人不可能活过来。屋里的是你扎的纸人,师父,你骗人。”

    店主看了他一眼,又扭过头去,说:“久儿,骗人有的时候能帮到人。”

    “可师父你还是骗了人,这不是真的。”白木久是个直心眼,和师父死犟到底。

    “真的假的你分得清,梦里头的人可分不清。”店主手中的符纸燃尽了,这时候一个小纸人歪歪斜斜的从屋里头走出来,一下子跳进炭火盆里,炭火盆中顿时升起了白烟,升腾成人的形状。

    店主一脚将火盆踢翻,对白木久道:“去找几个人来。”

    白木久昂着小脸问他:“为什么?”

    “小小孩哪来那么多为什么,赶紧去!”店主拍了他一下,白木久一溜烟的跑了出去。

    白木久刚出小院,一个虚无缥缈的人影就从屋里头飘了出来了,竟然是那老汉的模样。

    “上路吧,这个时辰挺好,这一世过了。”店主对着老汉的人影淡淡道,“你今生都用来守着这大山,这是一份大功德,下一世应是大富大贵。”

    老汉对店主点了点头,将最后的目光投向那大山,随后身影便渐渐变淡,继而消失。

    店主进了屋,收拾了自己的行李背着,去看了老汉最后一眼。老汉眼角带泪,面容却是无比安详,嘴角带笑。他那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攥着一个小金锁和一个金镯子,就好像攥着心尖上最重要的东西。

    “再见。”店主轻声说,“这几天多谢了。”说完,他转身出了屋门。

    白木久带着人远远地跑过来,店主对那几个人说了几句,又指了指山上。然后他拉着白木久的手,牵着他走了。

    出来这么长时间了,该回家了。店主最后遥望了一眼大山,背着那把长剑,牵着徒弟,顶着正午阳光回家了。

    店主先是坐车到了县城,给白木久买了几身衣服。在医院的时候这孩子一直穿他原先那套大人衣服,后来一个带孩子的妇人看着不忍心,给了他一套自己孩子的衣服。白木久这是生平第一次穿这么新的衣服,小心翼翼的,穿上之后都不会走路了。

    “师父,这……这好贵啊!我不要了。”白木久看见店主付钱,被吓得不轻,立刻想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

    “师父给的,好好穿着。大不了,以后你给师父买。”店主摸了摸他的脑袋,对他笑了一下。

    他说这话本是想哄哄小孩,但白木久却很认真的点头,对他道:“以后我也带师父来这买。”

    店主看了看店内的童装,一阵无言,这熊孩子是想让他一把老骨头的时候返璞归真一把吗?

    他想起了自己小时候,那时候他穿的衣服都是那老混蛋自己缝的,还给他整了套白的,穿在身上跟个白面口袋似的。但就是那样,他都珍惜得不得了,破了就补,补好了再穿。后来是破的不能再破,才不穿了,但他也没扔,是收在了箱子里,后来被那老混蛋看见捡去当抹布使了。

    他忽然笑了,带着白木久出去找地方吃饭。

    他住院的时候,白木久跟着他来了这里,却没有出去逛过。第一次上街,小孩看到什么都新奇无比,但心里头却存着胆怯,缩头缩脑的。店主看出来了,这小孩是觉得自己是山里头出来的,比不过外面的人,怕做什么事丢脸。

    他拍了拍白木久的背,让他站直了,对他说:“久儿,人不能忘本,山里头是你的家,但山外头也有你的一个家。这就是在家里,你什么都用不着怕。有什么事,师父都在呢。”

    白木久怯怯地点点头,跟着店主走。

    店主带着他随便找了个小饭馆,点了几个家常菜吃饭。白木久饼子稀粥喝多了,此时吃的是异常珍惜,那表情神圣的就好像是在给面前的那盘宫保鸡丁做洗礼一样。店主给他倒了杯茶水,让他慢点吃。

    他跟着老混蛋的时候,都是那老头做饭,上山摘几样野菜,下河摸几条鱼,随便一炒就是盘美味。后来等他十一二岁的时候,老混蛋撒手不管,他就自己做饭,顺带养活师弟。开茶斋的时候,他特意留了个厨房,准备着看炒点什么吃,可他一靠近灶台就忍不住想起老混蛋吧唧着嘴挑剔他这做的不好吃那个做的太咸的模样,他就不做了。丹纾炒菜会炒,炖汤也会炖,就是弄出来的东西实在不是人吃的。他受了几次摧残之后,就明令禁止他再进厨房。

    店里终于有个会做饭的伙计了。店主心满意足的想。

    他对白木久道:“师父开了个茶馆,里面有不少伙计,有个特种兵叔叔很会做饭,一个姐姐……嗯,这个姐姐挺温柔的,还有一个老不死的你不用理他。”

    白木久忽然不吃了,把筷子放下,他想了一会,问店主道:“他们会喜欢我吗?”

    “会。”店主笑笑,“我是他们掌柜的,谁不喜欢你我扣谁工资。”

    “那不是真心喜欢。”白木久严肃地教育他师父道,“不是真心喜欢,不好。”

    被教育的师父扑哧一声笑了,他让白木久在这吃饭,自己出去了一会儿,回来后手里多了个手机。

    店主买了个他自己会用的按键手机,回忆了一下白离的电话号,拨了过去。嘀了两声之后,电话接通了,但电话那头却是陈锋的声音:“喂,你好,白离有事不在,等一会再来电话吧。”

    “陈锋。”店主说道,“我是掌柜的。”

    “咦?掌柜的你又借谁的电话了?你玩好了想回来了?”陈锋笑了两声,道,“什么时候回来,我多做点吃的。说,想吃什么?”

    店主静默了一会儿,问道:“你们把我留的钱都吃掉了吗?”

    “没呢,给你留了口。”陈锋笑着说。

    “两天后吧,我不能坐火车,只能转长途汽车了。”店主低声道。他身边的东西好像都不让带上火车,一把长剑,一个没有户口本的小孩,只能坐长途汽车。

    “你到底在哪?”陈锋有些惊讶,不知道这掌柜的跑到哪个大山沟子里了,连火车都没有。

    “还在吉林。”店主说,“我收了个徒弟,叫白木久,他还没有户口本。”

    “哦,那你慢慢折腾。到家门口了,打个电话。唉,你收的徒弟是男是女啊?让我听听声呗。”陈锋不再理会他家掌柜,反而对掌柜的徒弟有了莫大的兴趣。

    店主把电话放到白木久耳边,对他道:“你那个会做饭的叔叔让你说句话。”

    白木久的小脸腾地一下红了,他扭捏了半天,说了句:“你好。”

    “嗯,好。这声听着好听,小孩肯定也好看。”陈锋的声音听起来挺满意的。这时候就听见他背后有人说话:“陈哥,谁找我?”陈锋笑着答了一句:“咱们失踪已久的掌柜的,他还拐了个徒弟回来。”

    电话那头静了一会儿,忽然传来门被踹开的声音,紧接着忽然爆发出惊叫:“什么!他收徒弟了!”

    店主对着电话道:“你们随便哪一个去替我踹丹纾一脚,店里的门不是用来踹的!”

    “掌柜的你竟然收徒弟!”电话那头传来丹纾的声音,紧接着就听见他哎呦一声,电话被人拿走,白离的声音响了起来:“掌柜的,你不是在开玩笑吧?真的?”

    店主又把电话放到白木久耳边,对他道:“这是那个姐姐,叫人。”

    “姐姐。”白木久对着电话叫道。

    “好可爱!”白离叹道,随后就问店主道,“掌柜的你什么时候回来?徒弟呢?叫什么名字?是男孩吧?我听着声音是。”

    “两天后应该会到,小孩叫白木久,男孩,十一岁。”店主答道。

    “掌柜的,我的高丽参!”电话那头传来丹纾的哀嚎。

    “之后再联系。”店主果断挂断了电话。

    “师父。”白木久看着他叫道。

    “嗯,在呢。他们挺喜欢你的。”店主笑了一下。

    “师父你的茶馆叫什么名字?”

    “茶斋。”店主道,“茶叶的茶,吃斋念佛的斋。”

    “为什么?”

    “小小孩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吃饭。”店主拍了一下白木久的脑袋,给他夹了一筷子肉,道,“吃完了,咱们就往家走,你陈叔叔说要做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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