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离慢慢睁开眼,发现那个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来了。他的眼神深的令人根本就捉摸不透,冷酷无情却又带着一点令人心尖触动的情愫。

    他缓缓地开口:“盘古孕育于鸡卵出生于无极,可极恶可极善。世人皆传他开天辟地是莫大的功德,可那时候天还没造出来哪来的什么功德。他不过是厌恶无边无际的黑暗而已,凭着心口的那一点怨气劈开了天地。三清上浮为天,三尸下沉为地,死后骨节为山林,体为江海,血为淮渎,毛发为草木。他心口的那一点怨气,则混着三尸沉于万丈幽冥,渐渐有了神智。盘古开天辟地之后万物皆分阴阳,可就烛九阴是单单一个例外。”说着他又笑了,笑起来看着让人心酸,“烛九阴根本就不知善恶,只因他本就是极恶,就算是善,也是浑浊肮脏中硬扒拉出来的。他与我,本没有什么分别的。”

    他拉起白离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硬挤出一个微笑,“你自己看看吧,你是有多不公平。”

    白离感觉有什么东西以一种不容抗拒的态度硬生生的挤进自己的眼睛里,而后她便看见了那片诸神孕育的洪荒。这是真真正正的洪荒,山川五岳尚未成型,江河大川只是那么一点水流,日月星辰轮转之间还看不出命理的形迹。她清清楚楚地烛九阴自万丈幽冥中破世而出,身染三尸,非神非魔,那个纤细的少年第一次睁眼,看到这个世界他的目光不是兴奋也不是欢喜,而是一种近似火热的嫉妒与愤慨。

    万物皆分阴阳,可只有他一人是万恶之身。

    少年啊啊大叫着,天地都为之震颤,闪电撕裂苍穹,地火席卷大地。泥土中的三尸蠢蠢欲动,诸魔趁此机会肆虐横行。雷劫从天而降,少年纤细的骨架被击了个粉碎,可他却咬着牙混着满脸鲜血狰狞一笑,将自己刚刚成型的三魂硬生生给抽出来,借着九天雷劫给一劈两半。烛九阴自分阴阳善恶,几近折磨般将万恶之身雕琢成了一个淡雅如水的青年。

    可他仍然不改怪胎本性,诸神抢夺创世之权之时,他呵呵冷笑了几声,躲在钟山之上闭目长眠,却莫名其妙的被强加了创世之□□头,由此他的一吸一呼都不受自己掌控。烛九阴咬牙切齿的下山找伏羲女娲理论却忽然发现,偌大的洪荒上不知怎得只剩下自己一个了。

    天地之间九万里,单单只剩下了一个他。

    洪荒大地之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许多犹如神魔一样的小东西,脆弱犹如虫豸,但也如原上草一样顽强的生存着。他忽然想起来了,女娲之前好似时说过造人这么一回事。他看着这些小人代代相传,忽然感觉到脚底下多了些他所不知道的东西,熟悉却又陌生。

    他回到孕育之地,看见几个娃娃在那吭哧吭哧的批改着什么,他好奇一问,知道了这是生死轮回,他们改的是人的命理成说。他又问了,以往的那些神灵究竟去了何处,几个娃娃对他说,他们都进了轮回,以后就都是人了。

    女娲伏羲呢?他问。

    生死轮回就是是他们啊。几个娃娃笑着答。

    烛九阴心里头恼怒异常,这一帮子混蛋就这么丢下他,一股脑的全部撂挑子了。而他的岁岁光阴就只能守着这么一群蚂蚁似的小东西,眺望着无穷无尽的荒凉。

    他开始后悔了,当初为何非要逼着自己磨出那一丁点善,为何不将这天地全部给毁了个一干二净,为何自己不横行于天下令万物俯首称臣。

    善与恶的跨度竟是如此之大。

    他放任心中渐渐滋长的恶意,在万丈幽冥里闹了个天翻地覆,而后他还觉得不过瘾,将万里山川推倒了大半听着那些小东西嗷嗷大叫抱头大哭,他心里头才算舒坦了点。

    他看着那些人哆哆嗦嗦的跪在他脚底下祈求,嚎啕大哭着献上婴孩,心里头忽然有点歉疚。女娲辛辛苦苦造出来的人,自己一抬脚就能给灭了,可是他此刻却忽然有那么点于心不忍。

    灭了他们有意义吗?

    烛九阴就这么无师自通的学会了内疚,然后他内疚的滚回钟山,老老实实的呆了几千年。期间他满山遍野的闲逛之时,捡到了一只半死不活的青鸟,觉着好玩就带回去养着,养着养着青鸟就化成了妖,陪着他共看钟山上春华秋实。几千年,于烛九阴来说不过是睡几觉得功夫,可是对于人来说,却是翻天覆地的改变。人皇成圣,轩辕氏一家独大,而后神农氏不甘示弱地追了上来,随后又不知怎么三苗蛮族也起来了。

    烛九阴看着他们打打杀杀只觉得十分无聊,但是吵的他耳朵疼。他想要换个地方再睡,可是忽然发现洪荒之地早就变了个模样,已经不再是他认识的洪荒了。冥冥之中不知道是谁在指引,人竟然在向着神的方向走,有些都有通天之能。烛九阴这时候觉得有些头大,眼前感觉就好像是自己刚刚出世之时看到的那样,什么都忽略了他,一片混沌之中诸神鼎立而他只能吼叫发怒。不过好歹他也算长大了些,知道些道理,他觉得不能再这么放任这些人下去了。

    可就当他打算丢掉自己那点良心打算下山的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以前那种毁天灭地的能耐都不见了,冰冷黏腻的鲜血渗入地底让他浑身发冷。烛九阴是第一次知道了钟山上飘雪时的温度,冷的感觉就如同小刀一样细细地刮着他的骨髓疼到麻木。

    他抬头看着灰蒙蒙的苍穹,他想知道是不是在他从未到达的地方有人在默默注视这一切,就如同他俯瞰人世一样。自己的生死命运在那些人的手中就如同草叶上的虫豸,这苍茫大地上不过是他们操纵着的棋盘。

    一切都发生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手里掌控着日月星辰,掌控着白天黑夜,雨雪风尘,可他却唯独掌控不了自己。他看着地上那些小人打打杀杀,心里都能想得到当初那些和自己同时代的神明身入轮回之时对他的嗤笑,让那个傻子去守着这片地吧,让他带罪赎身好了。

    他生来就有罪,他自分善恶阴阳为的就是同他们一样,可到头来看,这善恶阴阳他还不如不分,那样的同伴他还不如不要。

    出生于污秽之中的他比这片洪荒大地上的任何一个生灵都要来的干净。

    烛九阴忽然知道了什么是伤心,什么是无奈。

    他养的青鸟此时还只是一个十几岁大的小孩,胆战心惊的问了他一句:“君侯,你会死吗?”

    他笑了一下,“我不知道。”

    烛九阴觉得自己既然活得这么憋屈,这一辈子都没怎么离开他这一亩三分地,他觉得自己死也不能死在家门口。他这么一合计就带着小孩下山四处逛荡去了。

    逛荡的时候轩辕氏拉拢了神农氏,他们又开始抢蚩尤的一亩三分地。这导致他逛荡的十分不顺,血流漂橹,尸骨成山,烛九阴非神非魔乃极恶之身按理说应当是金刚不坏之身可横行霸道。可也许是他辜负了众人对他的期待没有掀起腥风血雨,他竟然怕血。他出身于万丈幽冥之下,血渗进地面就如同淋在他身上一样,浓郁的血腥味几乎让他痛不欲生。他万分无奈之下领着小孩向着没人的地方走,走着走着小孩长成了青年,而他则一点点走向衰弱。

    在雪天里他捡到了一个小女娃,那小孩软软糯糯的让他心尖上唯一干净的地方疼得如同被针扎了一样。

    这片洪荒大地的结局一早就被人给写好了,盘古化为山川五岳,伏羲女娲成了生死轮回,天地孕育而生的神明相继坠入轮回这一切早就注定了人族的兴起与昌盛。他想自己存在的唯一意义恐怕就只是撒个泼打个滚让人死一些然后不那么快繁衍罢了。没有人希冀着他能好好照看着这一群蚂蚁一样的小人,人能自己繁衍生息,能自己打猎取食,闲的无聊吃饱了撑的还打打仗玩一玩。

    那些上天早已注定的事,他根本就不可能改变。就算你避开现在的劫,可你的结局不会改变。

    他顿时觉得索然无味,感觉生无所谓,死无所谓,什么都无所谓了。

    他让青把那个女娃抱走找了个好人家,他在这山水之间兜兜转转,没想到一天竟然能够遇见当初的那个女娃。

    她不再是软软糯糯的样子,就如同春日里抽条的柳树一样变得高挑清丽,那双眼睛真的就像自己当初猜的那样清俊。

    “我见过你吗?”女孩问他。

    “大概吧。”他笑,“你找什么?”

    “烛九阴。”她答,顿了一下她又道,“钟山之上不见他人影,我就出来找。”

    他觉得有些意思,就又问:“你找烛九阴干什么?”

    “还天下一个海晏河清。”女孩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特别坚毅,好像为了这个她就算是找到地老天荒都值了。

    他有些愣,他本想冲着这两面的缘分不管女孩有什么愿望他都答应。

    还天下一个海晏河清,他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你是想杀了烛九阴还天下一个海晏河清,还是让他帮着打仗还天下一个海晏河清?”

    “其实都不怎么好,黄帝的意思是让他帮着打仗,可是仗怎么可能打的完?这回是争地盘下次就说不定是争女人也有可能因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打起来。要杀了他,现在死的人还不够多吗?如果只有死才能换一个太平,那我第一个引刀自刎。”女孩看着他眼中有些怒,好似是在怒他的浅薄无知。

    “那你要怎么做?”

    “把一切都毁掉。”女孩说的随意好像是在开玩笑一样,“女娲能捏土成人,那么烛九阴应当也能。”

    他心里头很郁闷的想我真辜负你的期待了,捏土成人这个他还真不会。

    毁天灭地的本事他是没有了,可是若这是她的愿望那也不是不可办到的。

    烛九阴觉得自己圣母也圣母不起来那干脆就冲着下地狱去吧。他派青去请应龙到皇帝营帐算是帮了忙,然后千里迢迢地赶往了通天之路上的不周山。

    不周山上,他以血为盟诅咒洪荒大地三百年寸草不生飞鸟尽走兽绝,山崩地裂洪水冲天。

    他话音刚落九道玄雷就从天而降,方圆三百里内惊雷遍地,他一把将那丫头护在怀里,硬生生挨了一遍出世之时所受的苦。那时候他还有力气狂,还能将众魔从地底放出,可这一次他发现自己连护着个小姑娘都勉勉强强。被劈成焦炭一般的皮肉艰难地长出新肉,一身粉碎的骨骼一点点的粘连愈合,他整个都脱胎换骨了一番,过程痛不欲生。他把自己心尖上唯一干净的血肉给削下来混着不周山上的被雷劈的焦黑的土铸了一把剑,取名为洪荒。

    洪荒大地自此改头换面不复以往。

    “拿着吧。”他把洪荒给那个丫头,自己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冲着雪山之巅露出的半边太阳微微一笑,“用它开辟出点不一样的路给我看看吧。”

    逐鹿之战蚩尤兵败而后炎黄大战,炎黄二部共同合为华夏部,之后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水潦尘埃归焉。天火燎原,洪荒大地上寸草不生飞鸟尽走兽绝,山崩地裂洪水冲天。

    他在钟山之上看着人族百般艰难的求生,不再求拜神明,不再战争四起,蚂蚁一样的人又重聚在一起。

    又一个雪天,他感觉自己马上就大限将至。他想了想,让青去把那个丫头找来。

    “最后一面,自此你我永生不见。”他微微一笑,随后从钟山悬崖之上飞身而下,扯下遮眼的黑绸睁开鬼眼带着万千厉鬼一同入了万丈幽冥。

    眼前的画面重归黑暗,继而点点光影四散,白离看清了那个男人的面容,此刻带着一种不言而喻的怆然。

    “经过那次动荡,轮回根本就承受不住烛九阴的魂魄,你呢?硬生生地把我给分出去了,让那十个崽子把我困在红莲血海,拼着自己粉身碎骨也硬是让他做了一回人。可是你知不知道这于我不公平?我与他又有何分别呢?”男人笑得苦涩,末了他摇了摇头,叹了一声,“罢了,等一会儿什么账都清了。”

    “你什么意思?”白离听着他的话没来由的感觉背后发冷。

    “没别的意思,跟以前一样闹腾下。”男人笑了一下,随后伸手捏向白离的后颈,“乖,先睡会。”

    白离在失去知觉的时候瞬间就想明白了,这男人一直在笑不是他不恨,恰恰相反他恨到了极致也狠到了极致。

    什么痛苦都没有无能为力来的钻心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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