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冬天潮湿多雨,无论是南城还是江宜。

    比起加拿大,几乎没有雪,但那股子湿冷寒凉透骨,刺得人不想出门。

    临近春节,在哥嫂和袁铭一遍遍地催促中,他收拾好行囊回来了。

    秋天的时候,叶竞来了多伦多。

    母亲去世后,父亲成了第一代回流移民。

    母亲生前一直念叨着落叶归根。父亲和大哥商量了之后决定回国。

    那会儿他才十六岁,生活里只有练球和学习。头年拿了加拿大全国U14冠军,每天努力练球,誓要拿下U16冠军。

    得知要回国,冲出门蹬上自行车去了陈清瑜家。

    他迷茫无措,早就确信自己不会丢下网球,可是回去了,谁来教他?还能找到更好的教练吗?

    陈清瑜不在家,他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等到天黑,等到叶勤来找人,都没等到陈清瑜。

    心不在焉上了两天学,球也练不好。

    第三天放学回家,陈清瑜竟然在!

    瞧见他回来,笑着招手:“叶竞过来。”

    他甩下书包蹬蹬跑过去,迫不及待问他:“我们要回中国了,你是不是就不教我了?我以后怎么办?”

    他老相的样子,蹙着眉,一脸严肃,看看陈清瑜,又扭头看看父亲。

    陈清瑜拉他坐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也回去,不会不教你。”

    他激动地窜起来,一跳老高:“真的?你别骗我!”

    陈清瑜职业生涯结束陪着女朋友回了加拿大,没两年,却分了手。

    他一个人,在哪里呆都是呆。

    后来一起回了南城,除了他,又教了袁铭。

    叶勤在江宜创业,把家安在了那里。

    也挺好,母亲的故乡,父亲住得也舒坦。

    这里几乎已经没有认识他的人了。

    那些小时候的玩伴,球友,有些搬离了Guelph,有些在外边工作。

    他也没去找,没去打扰。

    决定回来,本来就是想躲个清静。如果他活不久,这片承载他和母亲共同回忆的地方,他一定要牢牢记住。

    秋天是加拿大最美的时节。

    放眼黄绿红棕,落叶成河。

    寒冷层层推进,叶竞驱车出门去医院拿报告。

    自己的身体状况自己清楚,否则也不会独自一人飞来多伦多,还呆这么久。

    不过可以承认他是背着哥嫂背着袁铭悄悄回来的。

    他没特别的想法,昂扬的斗志没有,消极厌世的情绪也没有。

    日子就这么过吧,走到哪里算哪里。

    复查的结果很好,一如既往,无异常,无进展。

    他在花坛边寻了张椅子坐下。

    把检查报告拍好照片,一张张发给周一芳。

    收起手机,靠着椅背发呆。

    远处的草地上,三三两两的人,有的躺坐,有的悠闲踱步。

    那个穿着白色上衣戴黄色渔夫帽的女孩子,非常亮眼。

    叶竞一下子就想到了张晋慈。

    那个姑娘,不知道她怎么样,是否安好。

    邗城靠北一些,往年淅淅沥沥的冬雨,今年却少了不少。

    前两天落了场雪。

    雪后晴天,张晋慈在屋子里躲了几天,这会儿趁着暖阳,搬了张竹椅在院子里晒太阳。

    廊檐上挂着冰棱。

    不能抬头看,很刺眼。

    她盖了帽子在脸上,半年头发长出不少,散散地贴在脑后。

    林秀凤端着碗从厨房出来,抬眼瞧见她人半躺着晒太阳。

    晋慈生病快一年,这半年的休养,终于养回一点肉。

    早前复查一切都好,等过了年复查,要是没问题,再养个半年,就能回单位上班了。

    这孩子动不动就念叨,在家无聊,要回单位。

    肯定没问题,肯定能如她愿。

    只想到孩子的婚事,心中一叹。

    上回她偷摸去刘家,没敢让晋慈知道,回来装作没事人。

    她不能刺激她,刘家大概也这么想,不敢做罪人。

    这半年,她没见晋慈有太多不开心,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算了。

    如果刘阳或者刘家害晋慈再出事,她不会放过他们一家。

    她女儿不好过,谁都别想好过!

    “晋慈,蒸好的馒头,尝尝。”

    张晋慈闻声摘下帽子抬头,眼睛触到日光眯了眯,定睛看清楚,嘴角一弯,雪白的脸上挂着两个梨涡。

    她坐直了身子伸手接过热乎乎的馒头,咬了一口,朝林秀凤竖大拇指:“味道不错,下午给舅妈送点。她可爱吃你蒸的馒头。”

    “嗯,做了他们的份。”林秀凤抬手抚了抚她的头发,这半年养得好,长出来的新发油光水滑,叫人看着就喜欢。

    多亏了那位叶先生,给她推荐脾氨肽,参一胶囊,她也经常给晋慈炖牛尾汤、五红汤。

    心下高兴又感叹,十月份把南城的房子退了,回来家里养病,左邻右舍的都是可怜又好奇。

    村里掰着指头就能捋出个旮旯里的关系,人家带着钱带着补品好心来看望,总不能关起大门把人往外推。

    她担心晋慈受不了,好在孩子也是明事理懂道理的,落落大方,谢谢大家来看她。

    就是那阵不爱看手机,话也不多,整天窝在房间里画画。

    后来李丹来,她背后一问才知道,不怎么联系的同学在微信上问她情况,她不愿意说。

    林秀凤重重叹气,又偷偷抹泪。

    晋慈不说,她总不能直白地把这事讲出来?那不是更给孩子添烦恼,说不定晋慈还要反过来担心他们,安慰他们。

    好在时间久,晋慈自己转圜过来。每天画画画,也主动出门散步,陪着她一起上街。

    刘阳也来过三四回。

    开车来,就大喇喇停在门口,左邻右舍搭搭话,他也应对。

    前天还送来了过年节礼。

    他这般表现,倒让林秀凤摸不准刘家的想法。

    恐怕也是想着面子工程不能落下,毕竟都是家门口人,做绝了被人戳脊梁骨。

    新年一家三口过,年夜饭开席前,张晋慈端了杯子起身给父母敬茶:“爸妈,这一年辛苦你们了。”

    话一出口,鼻子跟着酸,眼睛稍微一闭,湿意就淌了下来。

    “傻孩子,哪有父母嫌照顾孩子辛苦的。只要你好就好。”林秀凤起身给她擦眼泪,自个儿却跟着哭。

    否极泰来啊,看见了曙光。

    张元山红着眼笑,招呼着娘俩坐下,尝尝他的拿手菜。

    她模糊着眼睛把菜往嘴里送,吃不出滋味,只尝到父母掏心掏肺的爱意。

    一年了,一年了啊!

    饭后她撸起袖子要洗碗,张元山忙把她往外赶:“去歇着,跟你妈看春晚去。等会儿我给你放烟花。”

    她倚在墙上笑,爸爸还把她当小朋友,每一年除夕夜的固定节目,买好漂亮的烟花,点一支烟,自己不抽,拿来给她点烟花的火芯子。

    她忙点头说好,裹紧羽绒服出了厨房,院子里有些寒凉,张晋慈小跑着进了房间。

    妈妈在对面房间里给亲戚打电话拜年,没关门。

    她舒服地躺下,听着那边忽高忽低夹杂着开怀的说话声,心里盈满了满足幸福。

    手习惯性地在枕头下一摸,摸到一个红包。

    又立刻侧头看,靠里的枕头旁边,放了两条糕,两个橘子,两个红彤彤的苹果。

    每一年必不可少的祝福。

    步步高升,大吉大利,平平安安。

    习以为常的东西,今年却有不一样的感触。

    平平安安,父母对她多么朴实又奢侈的祝福。

    她好像眼泪又要流下来,手里的手机适时地震了震。

    刘阳说:“晋慈,新年快乐,身体健康,平平安安。”

    眼眶里的湿意蓄满,最终化作大颗泪珠,扑簌簌往下掉。她握着手机流泪,再没有对他的抱怨,此刻把大家对她的祝福全数收入怀中。

    平平安安,平平安安就好。

    可是,她是胶质母细胞瘤啊!

    二月底乍暖还寒,到了要复查的时间。

    她有些紧张,这两天睡得不好。

    不过身体一如往常,能吃能睡,头不痛,视力也没有妨碍。

    又自嘲自己吓自己。

    这时节工地上还不忙。林秀凤早就跟林涛说好,请他开车送晋慈去南城复查。

    提前订好了宾馆,又托陆永峰加了号。

    她的复查,大家都很重视,还是给黄教授看最稳妥。

    一早空腹去医院,抽了五六管血,CT,B超,MRI,一路查下来,也靠中午了。

    张晋慈没见着黄教授跟陆主任人,两位太忙。

    她只在护士站逗留了一会儿,带了些特产过去给大家尝尝。

    人都挺忙,抽空跟她说着话,都夸她气色好,这回保证顺利过关。

    下午回宾馆补了眠,难得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又带父母去逛了博物馆,林秀凤一直念叨,在南城这么久都没去过开元寺,听人说很灵,一家三口特地打车去烧了香。

    妈妈跪在菩萨面前求什么,她心里一清二楚。

    第三天一早去医院,黄教授办公室门关着,她就转到隔壁陆永峰那里。

    陆永峰本来跟旁边医生笑着说话,看她来,脸色蓦地严肃。

    张晋慈心下一沉,手心沁出一层冷汗。

    “张小姐你们来了。走,跟我来。”陆永峰起身先出门,转到隔壁抬手敲了敲黄教授的门。

    他这番举动让林秀凤心吊起来,手控制不住地发抖。

    旁边张元山立刻紧拽住她的手,两个人交握在一起,谁也没出声。

    “坐。”黄震脸上没特别的表情。

    林秀凤心稍微松了松,那就还有救!

    陆永峰拿了片子插在灯箱上。

    张晋慈看着上面自己脑部的结构图,心中一片迷茫,她看不懂,但是知道不太好。

    黄震看着她开口:“长话短说,从片子看,目前侵犯到颅骨。”

    “黄教授,怎么办?还能治吗?”林秀凤腿一软,张元山忙扶着她坐下。

    黄震摆摆手:“目前没有远处转移。可以手术,把这块颅骨取掉。”

    “能治就好,能治就好。取了就好了,取了就不会再犯了是吧?”林秀凤瘫在椅子上低嚎,一双眼期盼地盯着黄震。

    张晋慈仿佛被真空包裹,两耳好像耳鸣,脑子里嗡嗡响。她茫茫然盯着片子上刚刚陆永峰指的那块。

    几个小点,她看不明白。

    她是复发了?进展了?

    她要死了?

    她好像没看见在一旁哀恸抹泪的父母。

    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她活不了了。

    “晋慈,晋慈!你说句话呀!”

    “晋慈,你别吓我。”

    她袖子被林秀凤大力扯着,一下子没站稳。

    旁边陆永峰眼疾手快,赶紧扶了她一把。

    她回过神,看了屋子里几人一圈,微微启口:“我不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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