腿部的疼痛让他走不了路。

    叶竞在台阶上坐下,慢慢卷起裤脚,脱下假肢放在一旁,轻轻地揉残肢。

    残肢泛红,有些疼,希望别肿,那样又是两三天走不了路。

    他回江宜,徐淑敏来看他,说看见他的朋友圈才知道原来去年来度假的那个女孩子就是水滴筹里的张晋慈。

    他意外有这样的一段插曲。

    又听徐淑敏说她跟他男朋友一起来,她的男朋友好像很忙,没有陪她去很多地方,经常在房间里加班工作。

    叶竞冷哼,没接话。

    徐淑敏问他张晋慈的近况。

    他说不太好,又做了手术,现在开始化疗。

    他没替张晋慈接受徐淑敏的善意帮助,他知道她不想,不想这份捐助来自于去年偶尔说上几句话的点头之交。

    他知道她不想自己的事暴露在人前。

    他回了南城,第一时间来看她,却没想在病房门口听见刘阳说“你脑子有病”。

    他是她的未婚夫,她的未婚夫对有脑癌的她说“你脑子有病”!

    叶竞当时就压不住心中的怒气,走过去就揍人。

    这会儿心里还恨恨,保安怎么来得这么快,没再揍他几下,打得他爬不起来才好。

    一边又懊恼,光顾着揍人,没注意自己的腿。

    还有这个张晋慈,被他吓着了?怎么看见他就躲?

    张晋慈确实被吓着了,她倒不是故意躲他,是怕别人看见叶竞跟她站在一处,给他带来难堪,她不想别人探究他跟她的关系,让他尴尬。

    她躲在被子里思考。

    这会儿倒是忘了刘阳带给她的伤害,满脑子都是再看见叶竞该怎么跟他说话,谢谢是肯定要谢谢的。

    但是要不要问问他为什么这么愤怒。

    不知道他自己有没有受伤?刚刚她一跑了之不知道叶竞有没有觉得难过,他帮她出气,她连句谢谢都没有,还转头就跑。

    感觉她好像对他避之不及。

    她越想越烦闷,像只鸵鸟,头埋在沙子里不肯见人。

    忽然又觉得有点头晕,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幻觉,下一秒就犯恶心。

    她赶紧爬起来,拿过床底下的盆开始吐。

    吐得酸水都流出来才好些,定了定神,还好眼睛看东西很清楚,真怕自己颅内压升高。

    “晋慈,你没事吧?”林秀凤跑了一身汗,她一早去工厂交货,又拿了些活回来做。

    才赶到医院,迎头在住院部一楼看见了刘阳,好像受了伤。

    她想喊人,刘阳没看见她,走得很快。

    她心下就道不好,晋慈别出什么事。

    等她上了楼一打听,知道叶竞跟刘阳打了架,还好叶竞没吃亏。

    她不管打架的原因,肯定是刘阳不对。

    晋慈都这样了,他还过来气人,这是要把晋慈逼死!

    她气地哆嗦,立刻给刘阳打电话,让他跟晋慈分手。

    “你放过我女儿,跟晋慈分手,别再假惺惺。”

    刘阳还不同意,他有什么脸不同意?等着晋慈死?假模假样背着不抛弃患癌未婚妻的好名声?

    “刘阳,你如果不照做,我会去你公司去刘家庄宣扬。我没时间跟你绕弯,也不是恐吓你,我说到做到!”她语气不容置疑,再不给刘阳说话的时间,挂了电话忙往病房跑。

    张晋慈也知道自己错了,乖乖坐在床边不出声。

    呕吐的盆还在脚边藏不住。

    林秀凤把她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确认人没事,刚要开口,张晋慈立马起身:“我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她出了病房,走廊上的人还在偷偷打量她。

    真受不了这种八卦探究的眼神,她快步往楼梯间走。

    “啊!”张晋慈刚推开门,映入眼里的就是叶竞慌乱的背影,慌乱地拿起台阶上的假肢!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对不起。”她慌乱地解释,又说不出具体的话,然后就开始捂住嘴哭。

    他怎么没有左腿,他怎么穿假肢啊,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叶竞没想到是她!

    他听见推门声赶紧穿假肢,还是晚了一步。

    他心下一黯,藏了好久的事就这样被她发现了。好像体会到了张晋慈说的那种把自己的隐私暴露在人前的羞耻感。

    偏偏那个人还是她。

    他故作镇定,快速穿好假肢,放下裤腿,起了身,又堂堂正正站在她面前,板正挺括。

    他站得比她低两个台阶,两个人差不多高,他看着张晋慈捂嘴哭,她不敢看他。

    “好了,没事了。”叶竞露出一个笑,“你好些了吗?”

    张晋慈胡乱点头,哽声问他:“你有没有受伤?”

    “当然没有。”他有些自豪,“打架我可没输过。就是保安来得快,揍他我还没揍够。”

    她“噗呲”笑出声,又羞赧地别过头。

    “坐。”叶竞又在台阶上坐下,拍了拍旁边的空地。

    张晋慈点点头,在他身边坐下,两人之间隔了一个人的距离。

    他右腿蜷曲着,左腿自然往下。

    “你。”

    “我。”

    两个人同时开口,张晋慈小声说:“你先说。”

    “好。”叶竞右手支在膝盖上,“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他轻轻叹了口气:“我跟你一样,也是癌症患者,骨肉瘤。”

    “啊?”张晋慈张着嘴巴瞪圆了眼,她以为他是车祸截的肢!

    他居然得的骨肉瘤!

    她鼻子一酸,眼泪控制不住顺着脸颊就流了下来。

    他说感同身受,他对癌症康复这么了解,那些五红汤,脾氨肽,参一胶囊,所有的疑问都有了答案。

    “你别哭,我现在挺好的。”叶竞慌忙在口袋里找纸巾,翻遍了全身也没找到。

    张晋慈不停地摇着头,眼泪怎么都止不住。

    叶竞一着急,抬了左手,拿自己的袖子给她擦眼泪。

    她泪水怎么这么丰沛,洇进他的卫衣袖子,浸湿了布料,一丝丝湿意贴在他手臂肌肤上。

    她还是停不下来,叶竞迟疑了一会儿,抬起右手落在她的背上,一下一下轻轻地拍。

    等她终于停住,眼睛和鼻尖红红一片。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哭。”她说话声有点囔,又难过地摇头,“我没想过你也这么可怜。你那么好,怎么也会碰上这种事。”

    她对他的点评让他满意。

    叶竞笑出声:“你也很好,可能就是因为你太好所以老天爷捉弄你,让你有点遗憾。”

    “好了,不哭了。还想听我说吗?”

    张晋慈吸了吸鼻子,点点头。

    “像我们这样的人,应该都经历过愤怒、绝望和冷静。到最后就是,就是能活一天算一天。”

    “一开始我也接受不了,尤其知道要截肢。那种化疗带来的痛苦不想再经历第二遍,那时候就想,还不如死了算了。”

    “那段时间的日子啊就像黑洞,把所有的东西都吸进去,见不到一丝光。”

    他转头看她:“你现在化疗,我希望你有不舒服的地方不要忍着,要告诉你妈妈,告诉我。我是过来人,有经验。我想帮助你。”

    张晋慈点点头,又问他:“你穿假肢疼吗?”

    还没人这样问过他!他们都避免在他跟前提到假肢,他也不愿意在他们面前暴露。

    叶竞喉咙哽得有些疼,他点点头:“一开始训练走路,时间长了会磨破皮肤,很疼。”

    “但是这些疼痛都是值得的。它带给我基本的尊严,带给我像正常人一样生活的可能。”

    他从没在旁人面前讲过这些伤痛,永远都是让哥嫂,让袁铭别担心。

    他固执地认为他们不能懂他,但是张晋慈不一样。

    “你现在很好,健健康康。你看,如果不是我无意中撞见,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你生过病。你肯定会越来越好的。”她笑着安慰他,“你太勇敢了。”

    叶竞有点不好意思,轻轻应了一声,望向地面没再出声。

    空间里有几分钟的安静,张晋慈琢磨着找话:“你不用上班吗?你每天都有空。总是有空帮我。”

    叶竞还是低着头,良久没出声。

    张晋慈心里惴惴:“对不起,我不该问。”

    “不是。不关你的事。”他抬起头看她,“没生病前我是一名职业网球运动员。”

    她再次愕然,立刻懊恼自己乱打听。

    对一个职业运动员来说,患癌截肢代表了什么!

    她太残忍了!

    “对不起,对不起。”她好像除了道歉也说不出其他。

    他身上的事带给她的震撼太大了。

    她无形中就给他带来了二次伤害。

    “不关你的事。”叶竞摆摆手,“好了,说说你吧。”

    “我?我的情况你不是知道吗。”

    叶竞想让她把胸中郁结倾诉出来,他喊她:“张晋慈,那个刘阳怎么回事?”

    她也聪明,撇了撇嘴:“你都知道他叫刘阳了,指不定从李丹那里什么都听得一清二楚。”

    确实是聪明的姑娘,叶竞笑出声:“说吧,我想听。”

    她叹了口气,两只手交叉着乱扯:“我跟他也没什么好说的。一次同学聚会,然后他追我,都是家门口人,都相熟,就在一起了。”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谈恋爱的时候对我很好。后来向我求婚,新房也早早就装修好。但是我一生病,他就换了脸。这也算人之常情吧。我都不知道能活多久,随时会死。”

    “不是。”叶竞反驳她,“让你借机看清这种人不是更好吗?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们一直在一起,等到以后有了家庭,他才露出这种毫无担当,自私自利的真面目,是不是为时已晚?”

    “那时候你还有全身而退的机会和勇气吗?”

    他的话像锤子敲在她的心上。

    他是旁观者清。

    这一年来,她纠结、患得患失、一了百了又放不下,伤害自己最深的好像是自己。

    其实早该跟刘阳断了不是吗?

    “怎么又不说话了?”

    她掩饰地笑了笑:“没有,不说他了。”

    “确诊之前我有过断断续续的不舒服,头昏,走路累,还跌过几次跟头。那会儿单位忙,我以为自己太累了。”

    “直到在家里昏过去。”

    “你懂那种感觉吗?人生停留在了27岁。小脑蚓部、左侧桥小脑角区及脑干占位性病变。”

    “那些字我都读不利索,可是我的人生结束了。”

    他懂啊,他怎么会不懂。

    “后来我做手术,我一想到要开脑袋,就忍不住害怕。”

    “我躺在手术台上给自己打气,大不了就是一死。”

    对,他那时候他也是这样想的。

    “还好手术很成功,4个多小时就做完了。罗教授给我做了全切,还稍微阔切了一点。”

    “我恢复得很好,第四天就能下床走路,生活也能完全自理。”

    “可是结疗后,怎么才半年就复发了呢?”

    “张晋慈。”他看她又垂下眼,“张晋慈,你现在还活着,你好好治疗,会好好活着的。”

    她点点头,也不知究竟有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

    又说:“确定手术前刚好是我的生日,因为要上战场,不知道结局的战场。爸妈做了一桌子菜,还买了两个生日蛋糕,都是我喜欢的口味。”

    她又哼笑:“刘阳没来,说要出差。这一年多,他出现在我面前的次数两只手数得过来。”

    叶竞没接茬,自顾自喊她:“张晋慈,你喜欢吃什么口味的蛋糕?”

    她微微一愣,还是老实回答:“焦糖海盐和芒果香缇奶油。”

    “好,明年生日,我请你吃。”

    两个人相视一笑,张晋慈又继续说:“我有个堂姐,叫张晋诗,上回我跟你说过的。”

    “她大我一岁,大伯家条件好,晋诗考研出了国。”

    “有时候我想,是不是我名字起得不好。”

    “不是。”叶竞紧跟上反驳。

    “我知道,现在不会这么想了。谢谢你,谢谢你叶竞。”

    她第一次喊他名字,清晰明亮。

    “嗯,不用客气,举手之劳。”

    他又成功把人逗乐。

    感同身受,举手之劳。

    他太好了,这么好这么完美的人只剩患癌这个瑕疵。不,患癌也不是瑕疵,无论怎样,他都好,哪里都好。

    “张晋慈,我们现在是战友。”叶竞喊她,“活着就有希望,活着就要努力,不是因为努力可以获得回报,是因为努力生命才有意义。”

    他劝慰别人一套一套,能劝得了自己吗?

    他从来都知道任何加油的话其实都是苍白无力的,在疾病面前他们都是孤独的。生命本来就没有意义,或许不屈不挠才给生命附上了真正的意义。

    世人都是平凡又勇敢,坚强又脆弱,咬一咬牙希望还能趟过去。

    她望着他,露出生病以来第一个真心的笑,重重地点头:“我记下了。走了战友,再不走我妈要出来找人了。”

    叶竞点头起身,坐得有些久,左腿不敢再使劲,他靠着墙那一侧,只能手撑着墙面借力。

    张晋慈一把捞住他的手臂:“给你借力,不客气。”

    他真没客气。

    两个人起身站着缓了缓,张晋慈想起等会儿出了楼梯间的门,就要迎接别人探究八卦的目光,心里又把刘阳骂了一遍。

    “怎么了?”

    “没什么,笑自己蠢,自作多情太天真。我要不要跟他说分手?”

    叶竞琢磨了几秒,摇摇头:“你别说。但是要无视他,报复他。看他假惺惺做好人,能装到哪一步。”

    “但是你心里一定要放下他。把他当作仇人。你要活得比他久,你要活得比他好。”

    “不要让刘阳脱下包袱如释重负。”

    “不好意思啊,我不是说你是个包袱。”他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急忙道歉。

    张晋慈满不在乎摆摆手:“没事,我确实是包袱,我爸妈的包袱。”

    “你可别这么想,他们当你如珠如宝。”

    是的,如珠如宝,她要活着,好好活着,不让父母担心,不让叶竞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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