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敏胡乱抹了把眼泪,抬头正对上段冬阳的目光,他空洞地望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一怔,他立马挪开脸,她把头发理顺,挺直背脊,不愿让人看了笑话。

    一个身影走下来,还没踏下楼梯就激动地叫:“啊呀大小姐!”

    鄢敏认不真切,只觉得熟悉,待反应过来,已经扑进来人的怀里,“孙阿姨。”

    手在摩挲她的头发,清爽的薄荷洗衣液的味道,让鄢敏安心。

    “我聪明漂亮的大小姐,怎么瘦成这样。”

    孙阿姨捧起她的脸,她在孙阿姨眼里看到心疼,十年未见,孙阿姨的脸好像罩了层白雾,灰扑扑的,像秋天的秃树,苍老得不像话。

    不由得想起父亲。

    他也已年近古稀,亲女儿对他的现状竟一无所知。

    刚出国那几年,她恨过他,发誓一辈子不和他说话,可年纪越大,就越念家,希望有个亲人记挂,电话里的试探以失败告终,伤心之余,是她贱,见到熟悉的人和环境,竟又燃起希望。

    她站在门口,父亲对着门站着,在写毛笔字,记忆里一样的高大健壮,其实熟悉,却还感到陌生。

    鄢敏忍着泪意,叫了声:“爸爸。”

    鄢鸿飞看了她一眼,很快又低下头做事,快到来不及看清他的样子,“你妈咪和细佬在那儿。”

    她这才发现左边供着两张像,两个都是她至亲的人,相片中又笑得那样灿烂,她不觉得亲切,只是苦涩。

    她用手抚摸相框,“妈,阿言。”

    鄢鸿飞没有动,仍继续做自己的事。

    她点了一炷香,用手板着左腿,在相片面前跪下来,“妈,不孝女回来了。阿言,这次姐姐没给你带好吃的回来,不要怪姐姐,姐姐明天给你补上。”

    鄢鸿飞说:“起来吧。”

    她才敢扶着柜子,从地上慢慢爬起来,走到父亲身旁。

    父女俩从前常促膝长谈,如今只剩下沉默。

    她平复着心里的落差,酝酿着道:“爸爸,这么晚了还练字。”

    鄢鸿飞淡淡说:“以为我不想睡觉吗,我这么晚不睡是为谁?”

    鄢敏低着头,“对不起爸爸,我不知道你在等我。”

    “你晚上不回家想去哪?”

    连着两个反问,逼得鄢敏的脸上燥燥的,笑容僵硬,但深究原因,也算是父亲对她的关心,好歹,他承认这里是她的家了。

    鄢敏用手指按住翘起的宣纸,“爸爸,我以为家里没准备我的房间。”

    “房间有,就看有没有心来。”

    鄢敏叹了一口气,“爸爸,您愿意让我回来,我又有什么不愿意的呢。”

    “你这么说。”鄢鸿飞皱眉,“让你妈听见了,还以为我怠慢了你呢。”

    “没有。”鄢敏轻轻说。

    她直觉继续这个话题,只会让父女俩的隔阂更深,于是主动退一步,赞道:“爸爸,你这个德字写得真漂亮。”

    鄢鸿飞神色暂缓,问道:“见到Allen了?”

    鄢敏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Allen是谁。

    亲女儿回家,父亲关心的第一个问题竟是相亲对象。她自认在外这些年,她瘦了许多也长高了许多,总之变化很大,连孙阿姨都能一眼看出她的变化,她不信父亲看不出,思来想去,只得到一个答案,懒得关心她罢了。

    她笑笑,鼻尖传来酸涩,难以忍受也暂且忍受,她说:“我见到了。”

    “你觉得他对你满意吗?”

    鄢敏低头看着鄢鸿飞的字,笔画肥圆,苍劲有力,和爸爸这个人一般,她叹气,“爸爸,人家的心思,我怎么知道。”

    鄢鸿飞放下笔,难得有了着急的神色,“他的表情,他的语气,你总看得出来。”

    “如果奖赏丰厚,他又有什么不愿意。”

    鄢鸿飞感慨道:“你嫁个好人,鄢计也有人接管,我就算死也安心了。”

    鄢敏又感到鼻酸,她注意到砚台干了,于是拿着磨条轻轻研磨,总归有点事做,好打发此刻的尴尬。

    “爸,您还年轻呢。”

    “老了,力不从心了,况且我也想早点退休。Allen肯娶你,我就谢天谢地了。”

    鄢敏默然,她也不知该说什么,被人当做滞销品塞给别的男人的滋味不好受,况且这个人是她的父亲。

    她在心底告诉自己就当是赎罪,却又无法说服自己她当年犯了错,可就算她再怎么申辩无罪,当年的事对于父女俩依旧是个坎。

    “鄢敏,鄢敏。”

    耳边有人在召唤,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满手的墨,连裙子上都溅了黑点。

    鄢鸿飞叹气:“我之前真的把你宠坏了,什么都不舍不得叫你做,把你宠的笨手笨脚,你这样以后去了夫家可怎么办。”

    “爹地!”她终于无法忍受,“你很想让你女儿去伺候别人吗?”

    鄢鸿飞伸手从女儿手中接磨条,鄢敏向后退了一步,磨条带着砚台“啪嗒”一声砸在地上。

    父女俩都吓了一跳,大战一触即发,房门却被推开了。

    段冬阳出现在门口,见父女俩面面相觑,他走上前,捡起砚台和磨条,又蹲在鄢敏脚边,拿抹布把地面擦得干干净净。

    鄢敏轻笑:“家里倒是有个不笨手笨脚的,可惜不能拿去吊金龟婿。”

    鄢鸿飞呵斥道:“又说混账话!”

    段冬阳站起身,“鄢叔,上来打个招呼,我就先走了。不早了,您早点睡,注意身体。”

    他说完又对鄢敏点点头,才转身离开。

    鄢敏简直要被他的虚伪恶心吐了,嘲讽的话就在嘴边,碍于鄢鸿飞在场,她忍住了。

    “冬阳,等等。”鄢鸿飞叫住他,缓和了语气,反而倍加关切,“你的脸怎么了,怎么红红的?”

    鄢敏低下头,段冬阳的伤压根不明显,可父亲还是发现了,父亲并非不是慈父,只是对她来说不是。

    段冬阳转过身,“鄢叔,没什么,可能我刚在底下趴着睡了会,压出印子了。”

    鄢敏冷哼:“我看还肿着呢,压出来怎么会肿呢,段总不会是挨人巴掌了吧。还不过来让鄢叔看看,别给鄢叔心疼坏了。”

    鄢鸿飞狠狠瞪了她一眼,“我平时就是教你这样说话的吗?”

    她不语。

    段冬阳倒真的走了过来,摊开手,满脸幸福的无奈,对着鄢鸿飞道:“跟女朋友吵架,让她挠了。”

    鄢鸿飞展露今晚第一次笑颜,边说边摇头,“你呀你,你们年轻人。”

    鄢敏表情古怪,终究没说什么,趁着他们俩你一言我一语的空档,溜了出去,走出门口才觉得活了过来。

    孙阿姨已在楼下等她,见到她是一把鼻涕一把泪,鄢敏不觉得烦,反而心里泛起阵阵涟漪,只想好好抱抱孙阿姨。

    两人在厨房说了好一会话,说到两个人都打了哈欠,还不肯散伙,鄢敏想回酒店,答应明天再同孙阿姨聊天,孙阿姨留她在家住,但她的行李都在酒店,也没打算搬回家。

    孙阿姨劝她:“大小姐您要回来,老爷一早就吩咐把您的房间收拾好,我知道,他是打心眼里希望你回家住,这个节骨眼,您也别跟他犟了,其实,他是记挂您的。”

    “真的吗?”鄢敏问。

    孙阿姨总是捡着好话说,即使这样,鄢敏也听得肝颤,当下决定晚上在家住,明天回酒店取行李。

    两个人从厨房出来,她的房间在二楼,后来左腿残疾了也没换,那段时间鄢敏特别讨厌上下楼,于是日复一日待在她的房间,没有人来看她,她一人躺在床上,整个世界都是黑色。

    鄢敏走到楼梯口,正巧段冬阳走下楼,黑色的影子在身旁一晃而过,留下淡淡的沉木香。

    看来,她离开这段时间,爷俩的感情依旧不错,可以聊这么久的天。

    鄢敏无声冷笑。

    孙阿姨牵着她的手,对着段冬阳远去的背影吐口水,低声说:“大小姐你可要撑住,趁这个机会,千万跟老爷好好聊聊,毕竟血浓于水,亲父女哪有过不了的坎呢。别让原本属于您的财产叫旁人分去了,不值当。”

    鄢敏摇头,“这些都是爸爸,我一分钱都不敢奢望。”

    “您这说的什么话,该属于咱们的,咱们怎么能不要呢。就算老爷分给他千分之一,那也是天文数字呀,怎么能白白扔掉。”

    “爸爸把他当亲儿子,我又能怎么办呢。”

    孙阿姨叹气,“老爷真是,哎,不知道怎么想的,这么好的闺女不要,非捡着外人的儿子疼。”

    眼看着孙阿姨又要落泪,鄢敏赶紧说:“孙阿姨,没事,我们跟段冬阳抢,跟段冬阳争,非让他光着屁股走人不可,一分钱都不给他,好不好?”

    孙阿姨笑了,“我善良的大小姐。”

    鄢敏也笑了,笑着却感觉有视线落在头顶。

    她抬起头,竟是父亲站在二楼。

    他静静看着她们,神色淡漠,刚刚的家产抢夺论,不知他听了多少,鄢敏喉咙一紧,若父亲听见,必然又要多想。在他眼里,她本就无形象可言,现在恐怕更惹他生厌。

    孙阿姨自知说错话,想弥补,鄢鸿飞已转身离去。

    孙阿姨慌了,“大小姐,我!”

    鄢敏拍拍她的手,“没事的。”

    回到房间,她的房间竟和十年前别无二致,关上门,鄢敏有一种穿越时空的错觉,好似掉进回忆的裂缝。

    床前有大片的玻璃柜,摆着各种各样的相机,是小鄢敏从各地淘来的。

    鄢敏打开柜子,一一抚摸着,以前她多么宝贵它们,任何人碰一下都不肯,每日擦拭保养,爱不释手,每一台她都熟悉地如掌纹一般,承载着她青春的回忆,只要她打开一台,就能回到旧日时光。

    鄢敏缩回手,她再一次问自己,如果能回到过去,她还会不会选择在那一刻按下快门,答案是模糊,人不可能回到过去,唯有遗憾才清晰真实。

    她倒在床上,闻到一阵细密的馨香,床收拾的很干净,熟悉的环境也让她很安心,她想这样睡下去,伸手去拽枕头,却摸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抬头看,竟是一个圆柱形的中式圆枕,她的脊椎容易疲劳僵硬,常常头痛,必须枕这样的圆枕才能缓解。

    鄢敏离开家,唯一带走的就是圆枕,怎么会又在此出现一个。

    如果说是父亲心细,多年过去,仍记得她的痛症,在她回来前,派人买的。鄢敏自己都不敢信。

    难道是?

    她想到方才上楼时,段冬阳慌张的神色,一阵恶寒,她从床上站起来,得换套床单枕套,如果以后要在家住,还得把锁也给换了。

    这时,楼下传来光亮,像是汽车的前灯亮了,她走到窗前,正是段冬阳那辆黑色宝马车。

    正巧段冬阳也望向她的窗口,两人隔着夜幕对视,四周是模糊的光,他的轮廓在光和影之间无比柔和,那样熟悉,那样美好,然而中间隔着十载辛苦路,彼时愈熟悉,此时愈凄凉。

    段冬阳张开嘴,似乎在说些什么。

    鄢敏转身,从床上拿起圆枕,在手里掂量,圆枕里面装的是黄豆,塞得满满当当,重得跟块砖似的。

    她径直打开窗扔下去,正砸在段冬阳的前车窗上。

    听到“嘭”地一声巨响,震天撼地,不知玻璃碎了没有,她抱着臂,淡定站在窗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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