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维的结巴,体现出当下他对糜无比感激的心情。

    以姜维的聪慧,他又怎么会看不出,糜意欲让他担任小糜澄座师一职,是在为他的将来考虑呢?

    姜维自问在才学、军略方面,自己虽有独到之处,但自己的才学再好,能比得上朝野的那些宿儒吗?

    自己的军略再佳,又能与糜相比拟吗?

    糜本有着更多更好的选择。

    而他却将目光投注到自己的身上,为的不就是想借助齐侯世子座师的身份,为他洗刷掉身上的那个污点吗?

    一旦自己身上的那个污点被洗涮掉,或许现在看不出来,但将来绝对会给他带来难以想象的好处。

    至少有了这个身份,从此以后,他与大汉境内的同辈人竞争,才算真正处于同一个起跑线上。

    可以说糜今日做的决定,对他来说等于再次给予了再造之恩。

    正因为知道这一点,姜维看向糜的目光变得渐渐湿润。

    “大司马......”

    何谓明公,何谓知己,莫过于此!

    一时无法用言语表达内心感激之情的姜维,只能不停对着糜叩首。

    见到姜维的这副表现后,糜知道姜维领会了他的用意。

    或许他的这个决定,会引来一些世人的非议,但糜是真的喜欢姜维,也真的想改变姜维原本颇具悲情色彩的命运。

    “愿陛下忍数日之辱,臣欲使社稷危而复安,日月幽而复明。”

    说出这句话的姜维,配得上更完美的将来。

    糜起身来到姜维的身前,将姜维从地上扶起。

    “伯约既知我心,将来就好好教导我儿,何须做出女儿姿态。”

    在将姜维扶起后,糜又对着姜维说出了这句话。

    听到糜这句话的姜维,伸手拭去眼中的泪花,然后抱拳对着糜承诺道:

    “请大司马放心!

    臣日后一定尽心教导、照护世子,绝不辜负今日大司马垂爱之心。”

    姜维的承诺,让糜脸上的笑意深了几分。

    其实有着司闻曹在,糜并非不知道在魏延的影响下,目前长安城内有不少人是怎么看待他与姜维的关系的。

    不过糜却不在意这一点,或者可以这么说,世人也并不在意这一点。

    当世与后世,有着截然不同的社会环境。

    在当世,人与人交往相当看重真情,只要两人之间感情深厚,那么平日里再亲密,也不会被人认为是道德败坏。

    例如当年赤壁大战胜利后,为了庆祝这难得的胜利,刘备与诸葛亮就在月光美酒的影响下,于篝火旁相互翩翩起舞,舞着舞着还抱到一起了呢.....

    这样的行为在后世人看来可能会觉得相当奇怪,但在当世人眼中,却会当做一桩佳话流传。

    糜不求他与姜维的关系,来日会成为一段佳话,只求以真心换真心。

    在定下以姜维为小糜澄的座师这件事后,糜拉着姜维的手,本欲还要再吩咐一件事,岂不料就在这时,行色匆匆的丁封从外走进来,对着糜禀告道:

    “大司马,马岱求见!”

    听到丁封的禀报后,糜先是有些诧异,但糜在看到丁封不太好的脸色后,他心中就隐隐有了些许猜测。

    “快让他进来。”

    不久之后,一脸悲戚的马岱就来到糜的身前。

    而在看到糜后,马岱直接扑通一声跪倒在糜的身前:

    “大司马,兄长命若游丝。

    还望大司马前去见他最后一面!”

    马岱带着哭声,说出了这声沉重的请求。

    而糜在听完马岱的话后,哪怕他的心中有些猜测,可在得知猜测成真时,他的脸上还是难掩震惊之色。

    马超!

    没有过多的犹豫,糜几乎是第一时间朝着堂外走去,而糜人还未走到堂外,他的声音就已然传开:

    “来人!来人!速速备马!”

    ...

    在一路驾马疾驰下,糜很快就来到了马超的府邸外。

    而糜刚刚落马,就着急地朝着府内跑去。

    府内的下人见是糜到来,也忙不迭地在前方领路。

    在下人的领路下,不一会儿糜就来到了马超的房屋外。

    可是让糜没想到的是,他还未进入房内,就见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病重的马超竟未呆在房内,而是选择坐在房外的石椅上。

    见到这一幕的糜,不解地将目光看向身后刚刚追上来的马岱。

    察觉到糜诧异的目光后,马岱带着哭声解释道:

    “今日不管怎么劝说,兄长都不肯呆在房内。”

    听完马岱的解释后,糜转身看向一人静静坐在那里的马超,从糜的角度看去,马超的身体一动不动,看不出半点生机。

    怀抱着沉重的心情,糜迈开脚步朝着马超走去。

    糜与马超之间的距离并不远,没走几步,糜就来到了马超的身后。

    当下时间虽是四月,可长安的天气依然算不上温暖。

    于是站在马超身后的糜,伸手解开身上的披风,缓缓盖在了马超的肩上。

    或许是糜的动作惊醒了马超,察觉到背后有人的马超,睁开暗淡无光的眼睛,朝着身后看来。

    在见到是糜到来后,马超苍白的脸上,费力地挤出一丝笑意:

    “大司马,你来了。

    请恕臣沉疴在身,无法起身全礼。”

    马超的声音很轻,要不是糜就站在他身后,糜是听不清他在说什么的。

    而这与糜印象中那个声若洪钟的马超,有着鲜明的对比。

    对于马超,糜并没有太多私人情谊,可身为大汉的大司马,糜却感激于近年来马超对大汉的付出。

    既然感激之心,那么糜此刻的心情,定然是有着悲伤的。

    “无妨。”

    糜压抑着心中的情绪,回应了一声后,便转身来到马超的身前坐下。

    “孟起为何不在房内好好养病?

    房外寒冷,只会加重孟起的病情。”

    糜想亲自劝着马超进入房内。

    可或许是得知自己大限将至,哪怕是面对着糜的劝说,马超也果断地摇头道:

    “屋内太闷了,闷得我心慌。”

    “屋内也太小了,小得我难受。”

    马超对着糜说出了,他执意不待在屋内的缘由。

    而在得知马超的想法后,联想起马超的一生,糜也就停止了劝说之心。

    马超可谓是凉州大地上,最骄傲的那只雄鹰。

    雄鹰会有苍老垂死的时候,但那也应该是在广阔的天空下。

    “大司马,你能来见我最后一面,我很开心。”

    马超数次舍命征战,换来了一身伤病。

    这身伤病虽让长安城内的名医束手无策,可以那些名医的手段,想要让马超知道他的大限之日大概是何时,却并不困难。

    马超的这句话一出,院落中顷刻间浮现一片细微的哭声。

    原来是马超的家人也知道了马超的病情,现在都陆续聚集到马超身处的院落中。() ()

    听着身后传来的淅淅索索的哭声,马超知道那是自己的家人,在为自己而哭。

    这些哭声,也让马超的眼神充满了悲伤。

    但马超不是在为自己即将离开人世而悲伤,他悲伤的是:

    “还记得少时祖父去世时,他的榻前,他的院落外,跪满了我马氏的老女老少。

    若我没记错的话,那时候为祖父送终的族人,足有上百。

    可现在,可现在,我身边不过一弟,一妾,一子而已。”

    说完这句话后,马超的脸上已然布满了泪水。

    在场的人都知道,为何今日为马超送终的人这么少。

    建安十七年,马腾及数百马氏族人,被曹操齐齐斩首于邺城!

    以往这一件事,一直是马超心中最大的心结,他也从未因为这件事,在外人面前流过泪。

    但在今日,马超终于再也忍不住了。

    他不孝呀!

    “大司马,你说千百年后,世人会如何看待我呢?”

    面对马超的询问,糜并没有回答。

    因为糜知道,解铃还须系铃人,马超现在需要的可能只是一个聆听者。

    不出糜所料,马超似是不在意糜的回答,他紧接着又说道:

    “若一会我见到父亲,弟弟,又该如何面对他们呢?”

    马超问的两个问题,从明面上来看都是无解的。

    不止是糜,世上没有任何人能够回答马超。

    也许这一点,马超自己也知道,所以他又朝着糜问了一个更具体些的疑问。

    “今朝史书上,我会是一位怎样的人呢?”

    史书很多时候,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的。

    具体到今朝,马超相信糜就会是那个胜利者。

    所以马超这句话与其说是个疑问,倒不如说是个请求,请求糜来日在史书上,多为他美言几句。

    而这个请求,就是糜可以回答的了。

    糜看向马超,哪怕马超的眼神中有着浓厚的希冀,但糜还是说出了他的态度。

    “孟起往日错事,我不会有所遮掩。”

    糜的这句话,无疑在根本上否决了马超的请求。

    而糜的这句话,亦让马超眼中的希冀,变得彻底崩散。

    终究还是妄想了吗?

    可糜接下来的话,却带给了马超不一样的希望。

    “莫说是孟起,就是旁人,乃至于我的伯父糜公,我也不会在史书上矫言美化他。

    “天下岂有完人,天下又何必有完人?

    于孝道而言,孟起的确是大错特错,也会因此生生世世承担骂名。

    但孟起的一生中,难道只有不孝的事迹吗?

    成都一战,孟起幡然归汉,致使刘璋畏惧献出成都,令先帝得霸业之基。

    襄樊一战,孟起亲率铁骑,以万夫不当之势扰乱敌阵,助我军名震天下。

    梁州一战,孟起死守阴平,鏖战数万贼军而让郭淮围城空叹,令我得以把握时机一战功成。

    关中一战,孟起奇袭潼关,挑杀贼军大将许褚使敌军胆寒,从而让敌军自献潼关,自此我军东出通道大开。

    以上四件大功,哪一件不可记录于史书之上,又哪一件不可引得后世人向往喟叹?

    而凭借以上四件大功,孟起又如何不能担得一句辅汉元勋,刘氏忠臣之赞!

    孝悌之道虽亏,但在忠义一道上,孟起却是令我都肃然起敬。

    我知孟起顾忌后世之名,可孟起你要知道,后世人必有因孝悌而辱骂你,亦必有因忠义而赞美于你。

    如此人生,复有何憾?

    如此未来,又复有何惧!

    我虽不能答应为你美化,但我却能答应你,来日《大汉辅臣赞》中,你必有一席之地。

    亦必位列前席之列!”

    糜句句铿锵,他的每句话犹如晨钟暮鼓般敲击在马超的心头,让马超恍然的同时,也让马超眼中的灰暗渐渐消失不见。

    《大汉辅臣赞》么?

    好期待呀!

    被糜点醒的马超,不由得仰天大笑起来。

    马孟起,你这一生已然足够波澜壮阔,还有什么好遗憾,亦还有什么好索取的呢?

    也许是马超的笑声太过肆意,在马超大笑的同时,他与糜所处的天空中飞来了一只苍鹰,正不断盘旋着。

    苍鹰的鸣叫声清亮而高昂,引起了糜与马超的注意。

    被糜打开心结的马超,望着头顶上似在示威的那只苍鹰,他眼神中的锐气正在快速恢复着。

    “马岱,取我的长弓来!”

    听到马超的吩咐后,马岱连忙跑进屋内取出一张长弓及一支利箭。

    当马岱将长弓交到马超的手中后,马超想站起身来,可或许是坐着太久了,刚刚起身的马超身体有些踉跄。

    马岱见状立即伸手搀扶住马超的身体。

    但这却引得马超大怒。

    “起开!”

    在伸手推开了马岱后,挺直身体的马超看着糜,对着他说道:

    “我知大司马过几日就要东征。

    我命在旦夕,恐无法再随大司马征战吴逆。

    可大司马赠我半生波澜壮阔,我不能不有所表示。

    古人谓鹰者,天中王者之禽也。

    今我就猎一天中王者,以为大司马东征助兴!”

    说完这番话后,马超便转身拉开手中的长弓,并将手中的利箭搭在弓弦上,瞄准了天空中那只正在作威作福的苍鹰。

    遥望天空中那只不断盘旋的苍鹰,马超的手心中正渐渐有着汗水浮现。

    要是以往,以他的射术想要射下那只苍鹰,是一件不难的事。

    可现在他是强撑着病重之躯,拉开一张大力劲弓,内中艰辛旁人并不能体会。

    只是无论再怎么艰辛,马超也要射下那只苍鹰。

    长安城内的雄鹰,有且只能是他马孟起!

    为了让自身的动作更加便利,马超不顾寒冷的天气,直接将身上的上衣尽数解开。

    当马超裸露上身后,他身上那密密麻麻的伤疤,全部呈现在糜的眼前。

    马超身上的一道道刀疤,俱代表着他为大汉奋命的功绩,亦是他一生中为赎罪而前仆后继的最佳证明。

    马超是罪人,但他同时也是功臣!

    而随着马超的全神贯注,天空中的那只苍鹰好似也感知到了危险,就在它想飞离这片天空时,察觉到它目的的马超再不迟疑。

    片刻后一只闪着寒光的利箭,正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朝着天空中疾驰而去。

    这支利箭疾驰的速度太快,快到糜只能看到一抹寒光闪过,而在这抹寒光闪过的片刻后,糜就听到了天空中传来了一声凄厉的鹰鸣。

    鹰鸣之响亮,足以击破长空。

    而在苍鹰坠落在地的同时,一双无力的手,也垂在了糜的身前。

    神威天将军,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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