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紫公主身边的容妈妈循职权之便,盗窃二公主私库里的东西带出王宫变卖,变卖之人被当场抓获,王后大怒不已,处死了二人,顺势清算了一遍公主身边的下人。

    这事被王后写在信中,传到了不周山。

    姜源坐在凳子边,拿着竹简念了一遍,姜烟听完后皱起了眉头。

    “原以为她是对长紫忠心不二的,竟也是个利益熏心之人。”容妈妈仗着是二公主的奶妈妈,平日颇有些耀武扬威,但姜烟觉得她当真爱护长紫,也是难得的可取之处,不曾想,现实这般令人唏嘘。

    姜源抬了抬眼皮,端起一旁凉了些许的药碗,开口道:“当真这般慈爱,又哪里来的胆子对殿下以下犯上?”

    姜烟有些尴尬,想起了那天的事情,“说得也是。”

    姜源忍不住多说一句,“属下不明白,殿下当日怎的就任由下人这般,让她以卑犯尊。”他说着话喂了一勺药到她嘴边。

    当然,在他心中,除了姜烟为尊,其他人面前,他从不信什么尊卑之事。

    姜烟咽下药汁,面色因为他的话有些窘然,掩饰道:“整个王宫,不知有多少人以为我的病污秽恐怖,只她一人表现出来了而已。我若因此恼怒,岂不要恼了整个王宫的人。”

    言罢,姜源正预备再喂一勺药,听到此处后,停下手上的动作,抬起头与她无声对视。

    两个人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没有说出口的东西。

    其实,是因为她对王宫没有归属感。姜烟把自己当作王宫的客人,所以,连教训下人的事都没有心思和精力去做。她伤心的是和亲人之间若有似无的隔阂,对于下人,她觉得自己不必去管,他们都是“别人家的下人”。

    她着实有些拧巴,带着些可笑的清高。

    对视数秒,姜源知道她真正的想法,她也知道他知道了她的想法。

    明明幼时天差地别的两个人,偏偏奇异的明白藏在对方内心深处的东西,无需言说,默契如此。

    为这默契,姜源突然低头哼笑了一下,嘴角半天都放不下来,只能勾着唇动手继续喂药。

    与公主默契,他何德何能。

    姜烟看见他的笑容也忍不住咧开了嘴角,半靠在床边,语气难得骄横道:“你笑什么!”

    姜源递过去勺子:“那殿下又在笑什么?”

    姜烟:“本殿下问你话,你不答便罢,竟敢反问?”

    姜源叹息:“唉,同样是冒犯,属下这待遇,与那容妈妈当真是天差地别。”

    姜烟恼羞成怒:“啊,你别说了!那两天我是有些哀愁,以后不会了,谁再对我不敬,我就叫她掌嘴!往猪头的方向掌!”她说着话锤了他的胳膊一顿。

    姜源故作闪躲,端着药碗的手臂纹丝不动,不曾溅出一滴药汁。

    药喝完了以后,姜烟突然有些疑惑,“长紫都八岁了,那容妈妈是从什么时候盗窃的啊?以前怎的没发现?”

    姜源:“这属下怎么知道,殿下不若问王后?”

    容妈妈是宫中老人,对宫内采买和检查的关卡只要上心,自然掌握得非常仔细。被抓这次,是她盗窃的第三次,倒省了姜源好一番功夫。他只不过是提议变化宫防,另外往容妈妈变卖的物件里多添了两件而已。

    她胆敢冒犯贵人,死不足惜。

    .

    不周山。

    云妈妈已是大限将至了,入冬一场风寒,便缠绵病榻再也没能起来。

    长烟不像从前一般闹着出去玩,云妈妈不让人进屋,她便成日里在外间守着火炉坐着,看看外面的飘雪。

    想见人的时候她便跑去卧室的门口扒拉着门框,眼巴巴地看一下。

    云妈妈本来有些富态的身子,因为这场病也变得消瘦许多,主仆二人这个冬天的脸色,一个赛一个难看。

    看见公主伤心的样子,云妈妈竟然还笑。

    她靠在床头看着公主道:“殿下不要难过了,年纪大了有些病痛是正常的,比起那些卧榻不起,吃喝拉撒都要人服侍的,老奴已经很好了。”

    长烟披着斗篷,抱着手炉,神色哀戚,“不,我不要妈妈有病痛,你若要我不难过,就赶紧好起来。”这话分明是妈妈从前经常对她说的,她也都做到了。

    云妈妈笑着点点头,满脸的皱纹都堆在一起,“好,公主别担心,妈妈过俩天就好了。”

    然而,生老病死,从来不是人力所能为的。

    开春,冰雪融化之时,云妈妈越发严重了,她形容枯槁,满眼浑浊,几乎不能视人。

    她迷糊着,便再也不能开口管公主,姜烟不在乎什么病气,常常在她床前一坐就是一个下午。

    老人家的手几乎只剩皮包骨头,但意外的很温暖。姜烟细数着她手背褶皱的纹路,脑海中想起从前的云妈妈。

    听说云妈妈是从她出生起就照顾在身边了,姜烟记不得自己婴幼儿的时候是什么样,但从她记事起,便有云妈妈陪在身边。特别是三岁生病后,姜烟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只要清醒过来,都能看见云妈妈在床边关切的眼神。

    她指挥着今华殿的婢女,除了没有医师的本领以外,将公主身边事无巨细,管理得仅仅有条。偶尔王后吩咐些事情下来,云妈妈也不曾落下。

    云妈妈是唠叨的,曾今的时候,有宫女说,云妈妈越俎代庖,试图凌驾于公主之上。

    彼时姜烟身子好了一点,正走在去水林苑的小道上。她停下脚步,眨眼听着宫女的闲言碎语,第一次发了公主的火,叫云妈妈上去将那宫女掌嘴掌成了猪头。

    那时候,姜烟觉得王宫是她的家。

    姜烟觉得这些人似乎只有耳朵,却没有眼睛。云妈妈总是这不让她做,那不让她做,但过一段时间,姜烟大多数愿望都会以另一种方式实现。

    比如,她想养鹦鹉,想要看雪,想要游山,想要穿那些漂亮却轻薄的衣衫。

    云妈妈会命人将鹦鹉调教好,然后养在今华殿偏僻的地方,每日提过来隔着几步远让她玩耍。会在冬季的时候,隔着窗户,让不能玩雪的她看着一个个雪人堆起来。会在深秋时,因为她想要上山游玩,所以清理山道,带足侍卫,婢女和手炉。

    当然,如果云妈妈能不要事事都跟母后打小报告,那就更好了。

    姜烟坐在病床边,想起许多事,回过神来,周围却是弥漫着腥苦药味的卧房。床上的人眼眸紧闭,她心下一慌,赶忙上手摸了摸云妈妈的脸。

    原是又睡着了。

    .

    云妈妈今日精神极好,坐在床边吃了一碗小米粥。

    从昨天她神智清醒起,有好多人来陪她聊天,她一如既往,絮絮叨叨叮嘱了公主身边的人许多事。

    今日,也包括姜源。

    她是单独与姜源叙话的,结束之时,华灯等人也看不清源公子脸色有什么变化,左不过一如既往的冷硬,没什么区别。

    倒是云妈妈,脸上的担忧藏都藏不住。

    她向来放心不下公主。.

    二月初,云妈妈还是逝去了。

    一棵温和慈祥的枝干枯萎,留下旁边在春季焕发新芽的小树,显得这么脆弱而单薄。

    姜王后来了不周山一趟,带回了她的遗体,准备葬回她的家乡。

    说来也怪,云妈妈那么疼惜公主,然而临死之际,她的心一边担忧着,一边却神奇地想起了自己尚未入宫为奴为婢,还不知愁为何物,承欢父母膝下的孩童时光。

    又或许她不想见证自己心中担忧的事,最终还是选择落叶归根,葬回自己的故乡。

    没有人念叨姜烟了,出去玩也好,用膳也好,即便下人们觉得某些地方不合适,却再也没有担忧恳切的嗓音响在耳边。

    但姜烟自己却不再任性,反而比云妈妈在的时候做得还好。

    那日姜王后来到山上,再次提了回宫之事,她语重心长地说:“长烟,云妈妈如今不在了,你一个人在行宫,身边也没个年长之人陪着,母后实在不放心,此番不若与母后一同回去吧。”

    不周山上的下人伺候公主多年,即使云妈妈不在,也早已习惯性的面面俱到。

    有婢女见时辰到了,捧着一个云纹手炉上前,见王后和公主在说话,正想询问云妈妈意见,回神过来后有些愣住,但公主已经自然而然向她伸出了手。

    姜烟的脸埋了一半在兔毛衣领中,她透过厅堂敞开的门窗看向院中那几株似乎还泛着冷意的常青树木,轻声道:“不,母后,我不想回宫。”

    华灯从后方绕过来,换去凉了一些的茶水。

    姜烟看着姜王后示意道:“母后看到了,我在不周山过得很好,他们伺候得很好,你不必担心。”

    若在王城还好说,但在不周山,除非她亲自答应,姜王后也无可奈何,最终只能独自离去。

    姜烟吩咐姜源,命他代替自己将云妈妈送回故土。

    她站在行宫外的小广场上,看着一行人沿着山道,抬着灵柩下行。哀歌在山间回荡,她的心口泛起些微的疼痛。

    母后搞错了,若说云妈妈还在的时候,她对回宫一事还带着些迟疑,如今,她更是不愿回聚丹。

    山上的仆人、医师伺候了姜烟多年,丰厚的待遇和善良温和的公主使得他们从最先的恐惧、例行公事,到如今难以避免带上了真心,变得兢兢业业。

    她的身子将养得好,内心的空洞却仿佛起火的荒原,随着年龄的增长,火势变得越来越大。

    直到一月后,姜源送了云妈妈以后紧接着又被钟相派去赵国办事,迟迟未曾归来。先他到达行宫的,是姜王后和姜辛成的两位信使。

    姜王后有书。

    【吾儿长烟,母后近日与你父王商议,终决立你兄长辛成为太子。你父王日日忧心于你,尝言,吾儿不为帝,便当为王后,欲使你婚配与辛成。母后知你性情温俭,等闲不与生人交心,然辛成言辞恳切,道今后愿常来不周山相见,与你闲言行宫和王城之事,小心对待...】

    竹简啪地落在地上,姜烟面色竟是一片冷静。

    就如当初来不周山,如今离开不周山也终非她能决定的,逃避到底不是办法。

    那便迎难而上吧!

    .

    阳春三月,大地回暖。料峭的寒风带上了丝丝缕缕的暖意,柔和的仿佛一双温暖的手在轻抚垂肩的发丝。

    姜源终于在四月中旬的时候回来了,回城面见姜王后,他回了一趟国师府。

    “义父。”姜源对着从军营回来的钟相行礼。

    “回来了?”钟相正皱着眉洗手,擦拭。

    去岁三国会晤,赵国献了金麒剑,两国关系大好。于是开春后,姜王欲派使臣出使赵国。姜源身为得了宝剑的勇士,又是国师义子,钟相向姜王推荐了他。

    钟相:“依你此行所见,赵国如何?”

    钟相近些年隐隐察觉天下时局动荡,几次劝姜王改革国治。但姜国安稳富庶,他提出的决策被许多贵族抨击,姜王年事已高,比之从前更加少了几分治国的锐气,最终也少有采纳。

    此次派姜源随使臣一同出行,也是为了验证他心中所想。

    果然,姜源此行带回来的消息令钟相颇觉不妙。

    “赵国国君好客尚武,孩儿此行参加宴会颇多。驿管和宴会之上,出现许多他国使臣,更有甚者,似乎已经在赵国玩乐半年之久,全然不思回国之事。太子赵钰可堪勇士,不仅时常喜欢观看武斗,便是他自己也时常下场比试。宴会时有美人作陪,试问之下,竟是来自赵国所败南方小国......”

    姜源把自己所见的,明面上异样的地方一一道来。

    另外,归国暂歇之时,路过赵国北面一乡,遇当地豪绅大宴宾客,姜源差人打听。

    原是有一士兵,征战之时立了战功,得了奖赏,封官分田,家中亲人为奴隶者全部脱了奴籍,恢复庶民身份。士兵归乡后,便扬眉吐气,大宴邻里。

    由此,姜源进一步询问。

    赵国全国尚武。有立战功者,封官分田,乃至封爵也有。若士兵战死,战功可由家中亲人接任。正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听了此话,钟相面色难看无比,只心中暗道姜国贵族等一众蠢材。他挥手叫姜源退下,自己在书房内思考了大半晚。

    今日天色太晚,姜源回了自己的院子,婢女贴心备好洗漱用具,他叫人退下。

    泡在木桶中,洗去几日奔波的疲惫,他盯着前方的置物架开始沉思。

    乱世将启,是他之机遇,是他之幸,却不会是姜国之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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