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对面的女警容颜憔悴,长时间睡眠不足导致眼皮浮肿,以前规律打镇血剂的习惯也拜连续一周的审讯攻坚所赐,和她的生理期一起糟心地紊乱了。

    没一件好事。

    你饿么?这三个字如同点燃的魔咒,轰地炸开了她。

    “苏赞!!”

    她猛拍桌案站起来,乌绿的眼睛爆亮,里头注满杀意,尖利的獠牙在抖动的薄唇下若隐若现。

    “你是真不信我会——”

    门被打开,公冶走进来,用力摁住她的肩膀。

    “冷静点。”

    情绪险些失衡之际,她看向公冶,眼眸里的火渐渐熄灭了。她埋下头深重喘息片刻,扬手表示已经没事,和公冶交换了位置。

    咵啦,手铐弄出一串激动的响声,苏赞见是他,肌肉又开始隐隐作痛,笑意也愈发邪恶:“哟,老熟人了啊。”

    那夜,他被公冶揍得亲妈都快不认识,手脚多处骨折,脸也歪了,还肿成个青紫的猪头,差点没给毁容了,把闻讯赶来的月河分局一众民警吓不出声,一口凉气都吸不上来,提人上车时真就不敢多瞟一眼。

    苏赞恨死了。

    尽管凭借美食家天生享有的快速自愈能力一夜时间就恢复了,但这份痛是种在千百根神经上的,是至死也烂在骨髓里的污点。

    “苏赞,2058年瑶光省高考状元,毕业于歌大中文系,28岁进财经政法大学任教,次年破格聘为我国最年轻的正教授,名声大噪。”

    公冶念出他的生平功名,俯视他。

    “你在教授学生知识的时候,有没有教给自己做人的道理?”

    苏赞一动不动,像块石头,毫无反馈。

    “那我换个方式问,你是从何时起决心扮演人类生活下去,你积累的一墙荣誉难道还不够帮你融入人类社会吗,你是对自己的美食家身份感到自卑?”

    苏赞几乎是把眼神拧了起来,直勾勾盯住公冶渡莲。他那双暗绿偏黑的眼睛俨如河中飘浮的水草,在涟漪皱开时冒出点点冷光,骤然红得狰狞。

    “又或者,你是喜欢人类这个身份,羡慕他们活得公开光明,还是——”公冶恍然一笑,“你在想方设法忘却,忘却自己曾经也是一名珍贵美食家的事实?”

    苏赞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通身发抖,镣铐咔擦咔擦响,他气得从喉咙里挤出咝咝声,戴紧指铐的手想去扯掉脸部的止咬器:“住口,”他满脖的青筋暴裂鼓凸,患了狂躁症一般怒吼,“住口!住口!!住口!!!”

    “被降级的滋味不好受吧?我看你正常状态下,眼珠挺黑的,应该很早就被降级了。”公冶观察着这个降级美食家被轻易戳穿软肋,那个他皮开肉绽至今滴血的伤处,神经病一样狂砸抽疯的模样,眼底竟掠过一丝稍纵即逝的痛色。

    他默然坐下,把解掉的领带随意一卷,放桌上:“当然,我也没兴趣了解你是出于什么原因被降级了,看你的反应,似乎也不大愿意回想,那就谈谈你现在的身份吧,你是受过完好教育的高知,应该清楚顶风作案被抓的后果,公安的忍耐是有极限的,而我们从来不忍耐。教授,负隅顽抗没有好下场。”

    苏赞砸不动了,颓唐地喘着浑浊的粗气,像匹任人宰割的畜兽垂落头颅。

    “我不管你的童年生活有多阴暗,这都不能作为你对人类怀恨在心,恶意残杀九名无辜女性的借口,你可以拼死抵赖,我只告诉你,无论你是否配合,今后你都要去牢里或者天上为你口中的那些生命忏悔,这是不争的事实。”

    “唔……呵呵,”苏赞沙哑哂笑两声,眼角抽搐,“那真是谢谢你了啊,我这种垃圾还配去天上……”

    “不客气,但我今天要问你的是另一件事,”公冶瞥了眼旁边记录的同事,继续说,“你对邓烟雨做了什么?”

    “什么?”苏赞摸不着头脑,不愉快地扭动一下脖子,传来嘎啦声,“你在说哪门子事,我听不懂。”

    “我问你,11月11号那晚,你对邓烟雨,做了什么。”公冶渡莲不再掩饰自己的狠意,绿眸压出凛凛寒光,气息蓦地一沉,战栗着房间里的每个人。

    “交代。”

    “……交、交代?”苏赞像定住了,重复他的话,死死瞪着他,好久才甚觉可笑地嗤了一声,“哈,我要交代什么?拜托——我又没吃她,她不是被你英勇地救下了吗?你问我做了什么?我能做什么,我都日你妈的来不及做!你把话挑明啊,就看不惯你们这搓条子说话拐弯抹角恶心死人,你要套我什么?啊?我告诉你我一个字都——”

    “……”

    “哦,怎么不骂了,”公冶脸色未改,“是不是记起什么来了。”

    苏赞缠满戒具的手扒住头,焦躁地抓了抓,嘴套内起皮的唇张开合拢,舌头舔了舔已经十分饥渴干涸,萎缩回去的獠牙。

    随后,他再次抬起头,仿佛被兜头凉水浇醒,居然用一种分外震惊的眼神望向公冶,记录员和女同事皆面露不解。

    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苏赞瞠圆了眼睛,重重发出猛烈的大笑,链条在他笑到乱颤的身体下哐啷哐啷晃响,脖颈上的电击项圈感觉随时会掼出亿万伏特。

    “啊,啊——!对啊!”苏赞笑出了眼泪,狠狠捶击面前的小桌板,“我把她标记了!”

    “我把她标记了!”

    “哈!哈哈哈哈——!”

    “我怎么把这事给忘记了。”

    “公冶渡莲,你还是晚了一步,你那一脚要是早一秒踢,老子还真来不及标她,但是太迟了!你失败了!我告诉你,邓烟雨死定了!你救不了她的!”

    “你救不了她!!”

    公冶一字不发看着他。身旁站着的女同事见苏赞兴奋得几欲变形,低声说了句“有病”,朝公冶问道:“真的么,你去医院发现的?”

    “嗯,还在接受检查,今天就能拿到结果,”公冶质问苏赞,“你是第一次做标记?”

    “对,第一次,”苏赞真的觉得自己赢了,痛快淋漓地把肚子里的勾当全吐了出来,“那娃儿刚洗完澡,香得要命,我本来想吃掉算了,但是凑近闻发现她味道是真不错,不当夜宵太浪费了。”

    记录员后槽牙咬紧了,公冶声色平静:“然后呢。”

    “然后我就改主意了呀,刺了她一口,结果你半路杀出来,我真是服了,你都下班了去哪里不好,跑满月区,公美还能歌华十个区瞎旅游的吗?满月区是你们总部管的辖区吗!你坏我大事——公冶渡莲——”

    嘭!特制的审讯椅在苏赞狂悖的力道下陡然爆开,苏赞拳一握,碾碎指铐,掀飞面部止咬器,像是得到某种使命的触发,饿鬼附身冲上去厮杀他们,女同事闪身上前一掌格他下巴,攥着臂膀把人过肩摔狠掼在地,苏赞摔得脊背发麻,喉咙呛水,仍想着同归于尽,狠厉一脚蹬得她撞飞去墙上,刚要爬起来,就被公冶抓住后衣领,一把提起,脸往桌上闷声一砸,砰!!

    讯问室简直在闹地震。

    他被公冶反剪双手,一点挣动不得。

    桌面裂了。

    苏赞的脸贴着裂缝碎屑。

    “我吃了九个,九个!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九个家庭都毁灭了!我看见人类抱成团痛哭流涕,像密密麻麻的虫子,我就快活啊!他们活该,活该!”

    “还好吗?”公冶问她,记录员奔过来扶住她,她捂着肩胛摇摇头,嘴唇煞白:“没事……”

    “我告诉你苏赞,”公冶手臂也暴了青筋,把他往硬邦邦的桌面上再是那么一揿,一字一顿如锋刃出鞘,“邓烟雨不会死,当初我能救她,这次我照样能救!”

    “力气真够……大……”苏赞颤笑着咽下齿间腥沫,说,“救,你去救,老子不拦你,你们全都救她去吧!口口声声说我羡慕人类,你们公安美食家不也在重蹈我的覆辙吗,标榜自己是人类一份子,把国家当爹妈似的孝敬着,得亏生个鸟胃啊,要不然每个月打发那点碎肉还不够管饱,政府也太不周到,就这抠搜的喂法何年是个头,都贴不了几两膘,再养一百年也养不到出栏吧——”

    他还在骂,还在骂。记录员一看事态没法控制,连忙去叫来其他同事,一群人带着戒具冲进来,吼他抱头蹲下,重重枷锁铐死苏赞,凶狠地往禁闭室提。

    “还教授……我看他是脑壳里砸了屎吧!畜生玩意!”

    金刀使劲掸着弄脏的衬衣,怒火中烧喷了几句国粹。

    黄昏时分,公冶揉着发痛的虎口,疲惫不堪坐在工位上,低着头,额前黑发散落在一片瑰丽的夕阳里。

    走廊灯亮起,金刀和蝶衣食堂吃完回来,给他捎了一份青菜粉丝汤,还泡了个荷包蛋。

    “喝点吧哥,看你累得,身上的毛都瘦了。”

    公冶刚要拆汤,听完手一撒,说:“你闭嘴吧。”

    他们今天部门集体加班,在等待邓烟雨的检查结果。其实还有等的必要吗?苏赞丧尽天良的口供上白纸黑字悉数证实了。

    晚上七点,特发科灯火通明,走廊传来熊小滚卑躬屈膝的通话声。

    “……那你能不能让她多住院一段时间?就等标记味散去。”

    “后续费用自理?你这个还考虑啊,人命关天啊我的前妹夫!”

    “那也不是人家愿不愿意的问题,不管他们住得起住不起,你都要照办!”

    “哎呀我不是凶你,行行好通融一下,你让她在最浓的时候出院,你要我们怎么办。你把院长的电话发我。”

    又过一会儿,熊小滚开门进来了,全体公美面向他。

    “两个坏消息,你们要先听哪一个?”

    所有人用“你看你这说的是人话吗”的凝重表情回答了他。

    “那我说了,第一个……”熊小滚吁气,“邓烟雨确诊被标记。”

    靳南是个恐怖的完美主义者,公冶前脚说做个血常规,他后脚就免费给邓烟雨上了一套千把块钱入木三分的大检查,没病的人都要给查出一身病来。

    “总之指标显示淋巴细胞比例上升高达80%,血液科做进一步分析已排除淋巴瘤与白血病等病症,初步判断就是被美食家感染标记。”

    “潜伏期六天,算长的了。”

    公冶补充道:“苏赞说他是头次做标记。新鲜出炉。”

    “难怪……”又来一个噩耗,拍在熊小鬼早已麻木的发黑印堂上,“靳南和血液科开过会了,接下来是重点,你们注意听:该标记的持续期经研究,已压缩控制在三个月,而邓烟雨正常痊愈的话预计会在十二月十号以后出院,之后两个月的时间里,她需要公安人员的倾力保护,半点疏忽都不可以有。”

    公美们沉声望着上司。

    “我已将此事告知邓烟雨及其家属,她目前待在医院最安全,但格拉海德就普通病房的住院费也非常昂贵,三个月耗下来,一般家庭不能承受。”

    “那妹妹太可怜了,”蝶衣从抽屉里翻出个豹纹抓夹,把头发夹起,粉嘟嘟的脸蛋落尽伤感,“我可以去轻轻揍一顿苏赞吗?”

    公冶:“请便。”

    “等等再去揍。第二个坏消息,标记事件我汇报给局里了,简局刚刚也下界发了一通威,很遗憾地通知大家,那边出了件重案,专案组都成立了,就是赵阎罗出马,蒋队那倔驴也不一定赏脸。”

    “结果就是,依然挑不出合适的人选给我们,正在向各地分局申请借调。”

    “……”

    “所以,保护烟雨小朋友的职责——”半个月了,熊小滚沧桑的面庞上终于绽开一抹微笑,一抹惨绝人寰的微笑,“就轮到我们头上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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