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后,请把我埋在紫露草盛开的山坡。——赫彻《我们的战争》

    当晚11点。

    轮胎压过减速带,邓烟雨在轻微的晃动中醒来,四下环顾,一部警用对讲机撞进惺忪的睡眼,让她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

    居然坐着警车睡着了。

    邓烟雨抓了抓睡得略炸的一头卷毛,偏过脑袋看向窗外,几只优雅的金灯麋鹿扎在灌木丛里,一闪而过的正中央空地布置着一株斥巨资的大圣诞树,绕满的装饰像夜光星海坠落其间。

    节日氛围照顾得太好了,不愧是星湖区人气榜top前三热门楼盘。

    “你家?”

    两个小时前,破公寓里,邓烟雨坐在足够乱的床上,听公冶说完,愣着消化许久。她重复问了一遍,漏进来的风吹颤了她不确信的声音:“住你家?”

    “嗯,”公冶说,“在星湖区,就我一个人住,没养小动物,我最近回家的次数也少,房间……还算干净吧。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先去我那住着,公寓这边的赔偿都由我来处理,你现在第一要紧的是保障自己的人生安全。”

    邓烟雨听他这般说,理解了。

    她清清楚楚地知道,公冶的这个提议好比经过蒸馏的水,透澈无杂,仅仅是出于对她的安全考虑。他作为一线警察,肩负使命履行职责,为人民抗下无数风险与压迫,这是他金科玉律应尽的义务,任务要求他把受害人的生命放在首位,放在自己的生命之上,他照做了,并没有掺杂其余什么感情。

    但邓烟雨还是偷偷掐红了手。

    心没来由地,跳得好快。

    这份奇妙的心情,像是荒芜太久的心地猛然暴出万丛红玫瑰,青涩的人生迎来陌生而盛大的一场热烈浓郁,她身穿单薄的白裙往深处走,朵朵带露的花瓣碰痒了小腿,撒着点傲娇野蛮的气,时不时还要忍受荆棘密布的刺疼。

    自那天在医院见过他,他平静地对庆威凤说出那句话时,邓烟雨就察觉心间的玫瑰种子破土发芽了,它开得太快,太艳了,一夜攀越心墙,摔进春光,生怕别人不知道它有多美,巴不得早点灼烧到意中人的视野里。

    “好的,”邓烟雨温顺地扬眸,答应道,“那就去你家吧。”

    想去。

    比起备受排挤的大学宿舍,比起冰冷的酒店,她更想去他家。

    ……

    会不会太私心了?

    邓烟雨觉得这一刻的自己心思太坏了。

    她想不计后果地放纵一回,却又不敢太放纵。

    公冶需要不容丝毫松懈地克制着“标记香”点燃的七情六欲,她也同样需要——

    需要努力克制心间那股生机勃勃的爱意,绝不能给他闻到了。

    他先去楼下等着了,邓烟雨快马加鞭装些行李,收拾到一半,转头望向那扇受了一脚欺负,七零八落的玻璃窗,它可怜地死在那,碎得惨不忍睹。

    但每一块碎片皆在浸着光。

    邓烟雨忽然抬起冰凉的手,蹲在一堆衣物前,捂住了滚烫的脸。

    是喜欢了吗?

    我喜欢公冶警官?

    我喜欢他。

    汽车中控台的流光悄无声息勾出一张侧脸,那光色流连忘返地,沿着他好看的鼻梁线条一路肆意往下,经过修长的颈项,弧度淡薄的喉结,止于解开两颗纽扣的衬衫衣领前,可惜光线太暗,露不出他无所遮掩的锁骨。

    树影郁郁葱葱洒在挡风玻璃上,他的眉宇尚未舒展开,黑色外套上的肩章随着一阵一阵的景观灯光打下来,错落闪出低调的光泽。

    邓烟雨看完小区景色,复去看他,既而再去看景色。

    不能看他,不然又该脸红了。

    方向盘左打,他们拐进一条僻静的路,直通地下车库。公冶的私车在GS地下停车场孤独地积着灰,他接上邓烟雨出发已是十点多,满月区到紫露区需要横跨一座大桥,断了肋骨的他认为实在没必要开这一趟去换车了。

    闭着眼就找到了自己的车位。他技术好,没有挪进挪出,单手打方向盘一次顺利倒进车库。啪嗒,安全带弹开,公冶熄火,下车往后备箱走,拎出一只对他来说不算重的大号行李箱。邓烟雨也下了车,站在回音十足的环氧地坪上。

    “走。”他锁完车,拖着女孩的行李箱,领她乘上电梯,按亮十二楼。

    电梯识趣地缓缓上升中,他们都很安静。邓烟雨缩在加厚羽绒服里,眨动大眼睛,有点后知后觉地紧张起来了。

    她仰脖抬头,看着公冶的背影。

    公冶警官好高啊,似乎美食家多是这么顶天高的,之前听班里说,苏赞老师净身高有一米九。

    “公冶警官。”

    “嗯?”

    “你多高啊?”

    公冶回忆之前体检时测的数据:“一八八。”

    “噫,比我高出三十。”

    公冶回头,瞧着她说:“怎么,还想再长高点吗?”

    “想啊,我一米六都没有,挤地铁总是卡在人家胳肢窝下,看演唱会也是头山头海的,对我来说歌手就和王熙凤一样。”

    “和王熙凤一样?”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公冶唇一弯,轻轻一笑,表情的变动太浅淡,着实不易察觉。他低头认真思索了会儿,说:“我觉得你这样刚刚好……”

    邓烟雨:“刚刚好?”

    公冶:“刚刚好可以架胳膊。”

    邓烟雨:“……”

    十二楼到了,他们往里去,在尽头停下,公冶快把家里出土的密码忘了,破罐破摔一天到头指纹解锁,门发出“嘀哩哩”悦耳一声,开了。他熟门熟路摸到玄关边的墙壁开关,啪啪啪一串把灯全打亮。

    ……

    客厅就比邓烟雨的公寓大了。

    他家风格走的是灰白极简风,不是他喜欢,是他工作就够忙了,真不愿费时间精力去设计。邓烟雨吸着冰冰凉的空气,无言打量,这一室空旷的光洁感搭配加长版落地窗外的寒冬夜,简直是雪上加霜的冷,亮堂的瓷砖地纤尘不染,有种在上面崴一脚能滑出宇宙的错觉,一盏黑色落地灯,一条目测就质量贼好贼舒服的转角沙发,和一只不规则茶几,底下压着耐脏的地毯,家具陈设到此基本告一段落,感觉就是从样板房那儿掳了几件摆这了。

    这真的住过人吗?

    邓烟雨想起自己书桌上一整排的可爱手办,飘窗上摞得密密麻麻的名著小说漫画等各类书,还有一年里平均发作两次一次长达半年的水杯囤积症,在她公寓口渴了,随手就能抓只奇形怪状的杯子去接水,以及一柜子满到关门必须拿出地铁乘务员挤乘客进站的气势才能勉强不致泄出来的衣服们……她曾苦恼得心不甘情不愿捐了一拨,总算把衣柜门正常合上。

    那么小一个公寓,塞满了东西。

    公冶警官的家几百平米,啥也没有。

    她和他,就是两个极端啊。

    “你先穿这双吧,”公冶在鞋柜里翻出一次性拖鞋,“有什么缺的短的明天我再去买,今天先应付一夜,房间就睡……我的。”

    “诶?”邓烟雨换上拖鞋,“那公冶警官你睡哪?”

    “我睡客厅。”

    公冶脱下外套随手丢沙发上,朝里面的主卧走去,邓烟雨关上大门,瞅瞅玄关放着的笨重行李箱,不知是否要拿进去,再瞅瞅已经消失在走廊上的他,还是选择先不管箱子,快步跟了过去。

    路过两间次卧时,她当即明白公冶为什么不让她睡这了。

    家徒四壁的空,就一盏灯,一张床,形同监狱,监狱里好歹有被子,这里被子也没有,待着就是发呆,啥也没得干。

    哦不,好像有一物……邓烟雨探身一瞧。

    居然是家庭消防应急包。

    防范意识太到位了。

    她打了个喷嚏,吸着清鼻涕来到主卧门口,见公冶打开柜门在找什么,而床上只有一条绒毯。

    “今晚空调打起来,盖这条应该不会冷了。”他把被套和被子扔床上,那是条崭新的蓬松柔软的蚕丝被,公冶手脚麻利地一套,邓烟雨过去帮他捏住另外一端的两只角,拉开来用力抖了一抖。

    “新的牙刷牙膏我放在卫生间了。”

    “好的。”

    “水我等等去烧一壶,待会给你倒一杯。”

    “好的。”

    再没漏什么了吧?公冶也是第一次照顾女孩子,哪比得上人家当亲妈的事无巨细,头次送闺女来歌华读大学,顾虑得连便捷式马桶都给捎上了。

    “很暖和。”邓烟雨摸着软乎乎的被子和绒毯,仰起脸笑道。

    公冶见她小脸白得不健康,前面还听她打喷嚏了:“你会不会感冒了,要吃个冲剂预防一下吗?”

    “没事的,我睡一晚就会好。”邓烟雨已经困成狗了,洗漱也在公寓里解决过,现在只想扑进他的大床里饱饱睡一觉。

    “好,那你……”她爬上床的短短一刹工夫,右脚一截肌肤露出,公冶不慎瞥到,微微一惊,“烟雨。”

    邓烟雨心头咯噔一声:“怎么了?”

    “你脚受伤了?”

    “啊?”邓烟雨显然不知情,扭头看去,只见自己脚踝那里,是凄惨惊心的青紫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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