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伊始,急诊走廊的宁静被一阵喧哗声打破。

    医护人员推着台染血的抢救床直冲手术室,大喊着“快去备血!”,一名护士对身后急追的两个男人吼:“你们别跟了!!”

    公冶和楚知元狼狈驻足,目送他们火急火燎远去。

    “凶吧……”楚知元指了指那个护士,说,“我前女友。”

    公冶没什么反应。

    楚知元喘了口气,又指了指另外一个医生,说:“她也是。”

    公冶默默转头,看他一眼。

    “手术中”的灯啪地亮起,公冶站在手术室门口,楚知元过来说:“去椅子上坐着吧,总归要半天时间的。”

    公冶转身,去长椅上坐着了。天色大亮,他不想看到光,深深埋头,双手插在发里,孤独又无助的身影让楚知元瞧着不是滋味。

    “莲,你要不要也去做一下检查?”

    “我没事。”

    “你哪里没事了,你身上全是血。”

    公冶心绪烦乱扯着头发,闷闷说:“不是我的……”

    气氛静默压抑,时间像沾了水滴答流逝着。楚知元站在他面前,就这么感受着他的煎熬,随后说:“你抬头看着我。”

    公冶没动。

    “渡莲,你抬头看着我。”

    “看着我!”楚知元一把将人抓起来,气愤道,“肩膀烧伤,腹部捅伤,还有这里,”他揪起公冶的衬衫,盯着左胸膛,“你心脏这什么情况,你知道刚才医生看你的眼神吗,她恨不得把你也拽上担架一道送进去!”

    “你稍微担心下自己好不好啊?!”

    公冶暗暗咬了牙,面上仍是无动于衷,偏过视线,重复那句话:“我说了我没事。”

    “……公冶渡莲,”楚知元念出他全名,扔开了他,“是,你命硬,怎样折腾都死不了,当年在独玉分所你就是靠命硬撑了下来,我真佩服你。”

    空气里无声爆开火药味,公冶抬起疲惫的眼,强忍着怒意开口:“能不能别提独玉?”

    “我不提,这事就没发生过吗?”楚知元用力点了点自己的脖子,“我们的编号就会被抹去吗?”

    公冶悄悄攥紧了拳。朗玉山帮他把带编号的皮肉一片一片刮掉的触感再次回到身上。

    “不会抹去的,都是假象!这条脖子就算剐干净了,洗干净了,长出了新的肉,我的473,你的408,都会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烙在我们生命中,耻辱会跟随我们一辈子!等老了回忆往事,还会觉得这块地方发疼!”

    “别说了。”公冶喉间滚了口腥,眼眶轻轻红了,气得发丝也在抖。

    “你有为自己活过一天吗?渡莲,你得到你期望的人生了吗?”

    公冶死了一般缄默着。

    “你有喜欢的人了吧,是那个女孩吗?”楚知元冷笑,“可你有什么资格和她在一起,你有活成个人样吗,她和你在一起能幸福吗?”

    “……”

    “你根本没心思和她相处,也没能力保护她,因为你每天都要心惊胆战地想着顾令萍,睡觉脑子里都是顾令萍的声音,想着那个女人什么时候把你带回去,明天?后天?总有一天她会来找你,”楚知元朝他迈近一步,“因为顾令萍就在公安啊,说白了你从来没有离开过独玉,你到现在为止还是个能卖钱的实验品,没有人权!八年前被顾令萍摆布,八年后被公安摆布!你替公安卖命一天!!就是在替她卖命!!!”

    公冶陡然暴起,狠厉一拳痛挥在他脸上,楚知元刹不住向后摔去,重重一声撞上冰冷的墙。

    闷响震荡在医院一角。

    没人来管他们,空旷的走廊上久久散发着喘息声,楚知元痛得眼前昏花,反而笑了。

    “好点了吗?”他勉强站稳,擦掉嘴角的血,侧过脸,轻声问,“是不是好点了?”

    公冶发丝凌乱,垂着手,失魂落魄看着他。

    窗外阳光照向光秃秃的树枝,草坪上的枯叶随风飘零。

    良久。

    “对不起……”

    公冶退后一步,颓然坐下。

    “对不起,”他受不了了,声线扼制不住地发颤,一直以来层层砌砌裹藏自己的坚固硬壳喀啦碎裂,他哭出了声,“对不起。”

    “渡莲……”楚知元心痛地轻喊。

    公冶恍如没听见,指甲嵌进手臂,划出数条血痕。

    他撕不开这份虚伪,他把自己扮演成年轻有为功绩显赫的一线精英,是不想让任何一个人发现他脆弱、敏感、又自卑阴暗的一面。他从小就学会了掩饰自己不干净的内在,同学孤立他讥笑他的出身,他虽然不吭声,其实很生气,想让欺负他的人永远闭嘴;被幼儿园一个女老师冤枉偷窃,拧着耳朵提到讲台上遭受全班羞辱批|斗,他其实很想抓花这名老师的脸;邻居对他们母子指指点点,故意叫来抵美协会砸门赶人,打伤母亲,害得他们一次次被轰走,搬家,露宿街头,他其实很想反击,想咬断这些人挥舞棍棒殴打母亲的手臂。

    他拥有这份力量,可他什么也做不到。

    自从政府正式发出“抵美令”,抵美协会就像拿到了免死金牌横行无忌,到处施暴,那段时间歌华市掀起了疯狂的“抵美运动”,公安迫于无奈,不再保护身为烈士家属的清绝母子。

    离破旧小家百米远的水泥地上,一块便利店买来的生日小蛋糕摔烂了,身份高贵的母亲被十几个协会成员围在地上拳打脚踢,那张明亮爱笑的脸被揍得惨不忍睹,身体也皮开肉绽,可清绝被律法的利剑砍断了獠牙锐爪,她无权反抗,不能还击,只能死死搂着儿子,捂住他的眼,尽量不让年仅四岁的公冶看到任何以暴制暴的血腥一幕。

    但声音是遮不去的……豆大的泪珠从公冶眼眶里滚出,浸热清绝的掌心,他的哭吼和求饶换来了抵美协会更为激烈凶残的暴打驱逐。那时的公冶只觉得自己没用,如果父亲还在,他绝对不会让母亲遭受这些。

    在进入独玉分所前,他就已经受够了,只是都没把坏情绪发泄出来,而是选择憋在心里独自慢慢消化。

    可笑的是,他居然做到了,甚至觉得并不是什么难事,因为美食家的身份让他习惯了逆来顺受,并且久而久之认为这是自己该受的。

    可这次不知怎么了,他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明明可以比小时候更理性地控制情绪、忍气吞声。可为何,这次在朋友面前他一下子破防,善良正义的面具被一把金色匕首从中间哗一声破开,裂缝里,那满满的丑恶快要溢出。

    “如果她醒不过来怎么办,”公冶撑着额头,哽咽,“为什么我身边的人要接二连三出事,我的人生要那么糟糕……”

    “为什么他们杀了人还能被称作救世英雄,我却要低下头做人,为什么我憎恨的每一个人都活得那么好,活得比我好!”

    从记事起,那些伤害他的人在他脑海里一帧帧闪过,公冶一个也没敢忘。他尖利毒冷的爪牙绽了出来,眼睛里烧着肆虐的、透彻的、积压了二十多年的滚烫流血的恨意——他爆发了地嘶吼:“为什么啊!!”

    “渡莲,这不是你的错,”楚知元胸口胀得发酸,蹲下来,“你不要把所有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不要自己硬扛着,哭出来会好很多。”

    楚知元垂头:“说了让你讨厌的事,对不起,我以后不会了,我再也不提那些过往,就让它烂在过去吧。”

    手术室那头安静得没声息,公冶缓了须臾,喑哑地说:“我在地下乐园见到寇杰了,他已经不正常了。”

    楚知元震住。

    公冶狠狠抹去脸上泪迹,淡声道:“ce-495,你没忘吧。”

    楚知元一惊,抬头,顿了顿说:“我自然记得,那是……”

    “那是寇栗的哥哥。”

    十二年前,公冶帮助楚知元和寇栗逃出了独玉研究院。那晚的瓢泼大雨把瘦小的寇栗吹去一片湖里,他们游了几公里都没找到她。

    “莲,怎么办!我找不到寇栗!我找不到她——”

    “你走。”公冶自己早已体力不支,却托起了楚知元,让他上对岸,后方有束道手电筒光追来,混着叫骂,是顾令萍的人。

    “你快走!!”

    “可你怎么办,”楚知元哭喊着,“我不能撇下你——”

    “我本来就逃不掉的。”暴雨浇透公冶骨瘦如柴的身背,他用这样一副饱受折磨的病体抗住了大哭的楚知元,他的眼睛铮亮坚毅,像夏日河滩里的绿石。

    “你们能逃出去已足够……所以……不要回头。”

    “知元,不要回头。”

    楚知元闭眼,深呼吸:“我至今依然在找她,我不相信她死了,谁料先得到了寇杰的噩耗……”

    “地下乐园的怪物全是当年独玉分所的孩子,他们脖子上有编号,”公冶望着自己苍白的手,说,“对顾令萍而言失去研究价值的孩子,变卖给地下乐园以此牟取私利,换更好的实验仪器不说,她还能搭上红鸽这层关系。”

    “公安有多想捣毁红鸽,她不是不知道。”

    医院温度偏低,楚知元背上微微发凉:“他们今天把地下乐园炸了,是怕警方搜出顾令萍犯罪的证据?”

    “他们会有这好心吗?”

    楚知元被问得哑言,两手一摊:“鬼晓得,除了姓谈的,其余三位都是疯子。”

    “这场爆炸把自己人都卷进去了,多半是红鸽内部在‘清理门户’,也好趁乱给各方内鬼传递消息,干扰后续的搜查,所以扒出点真东西来也无所谓,自然会有人替他们扛罪。”

    “你知道这么清楚,”楚知元说,“难道他们渗透到歌华了?”

    “没有,”公冶直视前方,“目前暂时没有。”

    “我听说,派去红鸽做卧底的警察全都失踪了?”

    公冶没说话,表情有些阴郁。

    楚知元愁眉不展,叹道,“真没想到她和红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女人黑白通吃啊,太难搞了。”

    “知元,你说她凭什么恶事做尽,却可以心安理得活在阳光下,鲜花掌声功名都是她的,这些,本该属于每个奋战在隐蔽战线上的人民警察和公美。”

    公冶离开椅子,一步步走到有阳光的地方,楚知元跟了过去。

    “就凭她在研究报告上写了一句,自己是为了人类的未来?”

    “是啊,”楚知元伤感地说,“凭这一句,足以让她饮誉世外了。”

    一线鸟影穿梭于空荡的枝头,眨眼便振翅飞出围墙,闪入无边无际的自由里。

    新年第一天的阳光极冷,冷入骨髓。

    “我不想再做傀儡了。”

    一个大叔在外边庭院偷偷抽烟,浊白烟雾缥缈扩散,吹去公冶眼前,隔着这团烟雾,公冶想起在博|彩厅里,和江邂月短暂交锋的那一眼。

    当时他们两人的眼睛里,都迸射出了伪君子的狠毒光芒,一模一样。

    好可怕。

    邓烟雨心想着。

    好可怕。

    这样一双眼睛,正在接近她。

    开枪的后坐力把她冲倒在地,她浑身阵痛,爬不起来,眼看着耀艳的飞鸟离自己越来越近,很多人按着邓忠云,卡住他咽喉,不让他叫喊。

    那名军士迈着长筒军靴,步至邓烟雨面前,许久未动,直到邓烟雨听见头顶泛出低沉轻笑,军士抬手摘下自己胸前凹陷的徽章,递糖一般递给了她。

    他俨如一座茫茫雪山,峭拔威仪,邓烟雨必须极力仰起头,雪白军帽下笼着阴影,但只需留意,她就能认出那张脸——

    是一张格外年轻好看,尚未打眉钉的,道貌岸然的嘴脸——

    江邂月的脸。

    “拿着吧。”

    江邂月说,于是邓烟雨伸手,接过了徽章。

    随即,她发现江邂月胸口平白多出了一把匕首,金光灿灿镶着宝石,她再次仰头,却见他的脸变了。

    变成了一张沉睡的脸,嘴角渗血,靠墙倒落。

    邓烟雨先是一怔,然后错愕地摇了摇头,拖着疼痛的身体往前,无论怎么伸长手臂去抓去碰,他们之间好像挡着一团凝重的雾,邓烟雨始终够不着。

    她看见鲜血从他心口流出,流满一地。

    当年开枪打在江邂月胸口的子弹,在十几年后淬磨成一把刀,刺向公冶的心脏上。

    “看吧,老天惩罚了你,”江邂月咧开嘴,笑着说,“这是报应。”

    “你的报应!”

    不是——不是的!

    邓烟雨稚嫩的小身躯发狠扑过去,想拔出匕首,结果还没用力,她的手就被沉重地握住。

    握住她的这只手很大,和平时一样充满力量,骨节亭匀修长,可它丧失了以往的温度,颜色偏淡的筋脉在手背上狰狞延出。

    邓烟雨莫名心慌,回握这只手,目光沿着手背爬上去,从质地考究的西装到里面的衬衣领带,皆是禁欲的纯黑,裹紧他一身的悍鸷暴力。

    她茫然抬头,目光攀过孔武有力的一切——

    男人在看她,面容有一种锋利尊贵的美感,打理过的黑发下是一双刻薄冷透的眼睛,绿意淡而微裂,像冬日湖面上静静碎着的冰针,令人近而生怯。

    “……”

    “公冶警官……?”

    仿佛回到最开始,邓烟雨初见他的那条黑巷里,和那晚一样,她于一瞬间记住了这双眼。

    只是这一次,她最爱的那一痕叠翠流青已遍寻不见,她所认识的公冶渡莲在一夜之间彻底死去,死在一柄阶级的宝剑下,不会再回来了。

    分明是他的眼睛,他的脸,可她竟然不认识,根本不认识,完全不认识……

    太陌生了。

    公冶居高临下,不出声地凝视她,几秒工夫便把手抽了出来,站起身。

    那道背影高大,沉雅,笔挺,隐隐散发着纯净贵重的气息——将自己与邓烟雨分割成“两方”的气息。

    邓烟雨去抓他衣角,而他往前一迈,就把她整个人甩开了。

    “等等,你去哪?”

    皮鞋击地声从容不迫,公冶并未作答,径自走向那群白衣军士,军士们为他低下了头。

    “不行。”

    “你不能去那……”

    “回来。”

    “回来!!!”

    邓烟雨声嘶力竭大叫,徽章尖角扎破了手心,鲜血淋淋漓漓落在地板上。

    “公冶渡莲!!”

    公冶一眼都没分给她,低身走出了她逼仄的家,邓烟雨赤着脚拼命狂追,摔下又陡又窄的楼梯,摔出好多血肉模糊的伤口。

    黑色身影在众人簇拥下远去,一次也没回头。

    邓烟雨流着泪,在昏暗的长坡上迷失了。以前,她即使深陷绝境,也知道有那么一个人会来拯救她,会抱紧她,会把她护进温暖的怀抱。

    而如今不会了。

    那个人——再也不会向她走来了。

    “为什么非是他们,”邓烟雨对着浓浓夜雾大喊,“为什么非要去那里!”

    “你不要去!”

    不要去那里!!

    不要——

    “不要!!!”

    邓烟雨惊惧地尖叫,朝空中挥手,吓醒了趴在被子上打盹的金曦。

    “小雨啊!”金曦盈着泪水,凑上前喊她,“小雨,是妈妈!你看看我,我们在医院,已经没事了,没事了!安全了!”

    医院……医院。

    邓烟雨干渴地喘着,心脏平静不了,气也捋不顺,她愣愣望向金曦,眼睛充出血丝。

    是梦。

    金曦心疼地擦着她脸颊,问了好多话,邓烟雨还陷在略感真实的噩梦里,一时难以回应。

    她盯着天花板,半晌,嗓音低哑地问了句:“公冶警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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