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青……”

    “影青?”

    时间一点一滴浮出了声音,漫长地绷直了。公冶走到白板前,近距离直勾勾盯视着照片。

    贺开宇和暮火面面相觑,都在用眼神问:他咋啦?

    照片里的男子即便以正面示人,也能察觉出他驼着背。他年纪大了,眼角皱纹如壑,面色无华,稀疏的寸头掺了白。

    公冶仔细观察此人的五官,贺开宇上前说:“你还没见过吧,他就是那个被吓晕住院的老人,叫古慷。怎么了,你认识?”

    “他都六十九岁了,”暮火摸着下巴琢磨,“而且老人家患有糖尿病,机体容易出现乏力症状,要碎尸也得找个得力的帮手吧。”

    “也就说犯罪嫌疑人不止一个?你们一定要玩这么大吗?”小梁撕开麻辣豆腐干的包装袋,有点食不下咽,“光靠猜想有什么用,你又不是哥德巴赫,一切要从实际情况出发……”

    贺开宇打断:“实际就是他的不在场证明虽然合理但不成立,我盘查过,三月二号晚上古慷没有像往常一样出现在小区健身公园或附近广场散步,他说一直待在家里陪爱人,扯到细节就不记得,一个平常饭后会定点出门散步的人偏偏二号那晚改变了计划,他就算没骗我,也隐瞒了什么。”

    啪!

    一整盒黄焖鸡打翻了,泼得满桌都是肉块汤汁,浸透的青椒掉在了年轻刑警的大腿上,他万念俱灰地去捶打制造该起事件的元凶。

    “对不起对不起!”同事挨打之际不忘往他伤口撒盐,“哎,十三块钱买来的晚饭,你就吃到了一块钱的饭。”

    “你——”

    “好啦你俩别光顾着打架,快点擦干净,汤汁都溅庄姐桌上了。”

    “要死,庄姐可是出了名的洁癖狂魔!”

    身后吵吵嚷嚷闹成一片,公冶毫无声息,仿佛与他们隔着一个世界。

    二十多年了,样子变化那么大,老态龙钟,暮气沉沉,可仅凭第一眼他依然认出了他——

    “顶级美食家就这点能耐?只会找你死去的男人求救吗,嗯?”

    偏僻的废弃工厂无人踏足,母亲宛如残破的绸缎落了地,执刀持棍的男男女女包围着他们,投下审视的目光,古慷站得最近,他是众人的领袖。

    “静思……静思救我……”

    那是妈妈在求救……公冶几乎要呜咽出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他不想听,不想听。

    古慷盯着手背血淋淋的抓痕,这个女人制造在他身上的抓痕,放到嘴边吸吮了一口:“知道吗,凭这点伤,我就可以告死你,但我不会把你送进监狱,如今这座社会就足够教育你了。”

    粗厚的手掌往清绝脸上拍了两下,清绝哭得露出了獠牙,被踩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手哆哆嗦嗦抬起,扯住古慷的裤腿。

    “我是下意识……我不是故意的,拜托你,放了我儿子……”

    古慷狞出一抹笑:“牙都出来了,你不咬我吗?”

    清绝苍白的嘴唇咬出了血,双眸泪光破碎,垂下了头。

    “哎,这就对了……”

    他满意地笑起来,一脚踩住顶级掠食者的头颅,示意另外两名女性成员继续拔她长长的指甲。她不吭声,也不像发疯的野猫会奋起反抗,最后一片莹白的指甲带着血剥落,清绝痛得眼窝发青,吃力地望向儿子。

    “记住,在这个国家,你们充其量只是长了副人样,无脑的猪猡就该回到猪圈里哼哼,一头猪还想要平等?你们吃我们的时候,有想过平等吗?”

    “美食家是吧?吃人是吧?今天就在这,你们母子俩的牙也要被我一根一根铰下来。”

    戴着紫色袖箍的抵美协会成员高呼施暴的口号,玫瑰三叉戟攀爬在突暴的青筋之上,他们撬开公冶的嘴巴,把钳子探了进去,拧动他的小獠牙,公冶感受到一股铁锈的冰凉腥咸。

    “我没有吃人,我没有伤害任何人啊!你不要伤害我儿子——”清绝跪着向前挪动一步,“不要伤害他……”

    “怕什么,拔了还能再长,让我多拔几颗呗?”

    “不要……不要……”

    古慷用沾血的棍子挑起她白皙清瘦的下巴,眼睛里射出油油的光。

    “你看看,让你脱个衣服,非要我动你儿子,你才肯是吧?”

    “嫌我脏?你一个寡妇还挑上了?他公冶静思能干净到哪里去?”

    “我今晚就要收拾你,你们抓住她。”

    四岁的公冶被两个成年人摁着,他听不懂古慷在说什么,只觉得可怕,他听到了母亲身上的单衣被撕碎的声响,他哭吼着,蹬着腿:“妈妈!!”

    谁来救救我们?

    正义在哪?法律在哪?

    我们的出路在哪?

    “渡莲,把眼睛蒙起来!”

    “莲——不要看!”

    为什么不反击?

    反击啊,我求求你反击!

    我们的国家要杀我们!

    公冶慢慢抬起手,将白板上的照片取了下来,指尖控制不住地颤抖。

    古慷两颊的肉在晃荡,不知是动作太大抑或激动造成,落在公冶眼中全是扑簌簌的灰暗,天崩地裂的灰暗。

    内勤女警对着电脑飞快打字,贺开宇安慰着没饭吃的同事,暮火点开外卖软件打算给他们叫顿好的,小梁搂着他的腰大叫“爸爸”,惹得周围哄笑不已。

    大家都在忙碌,留公冶一人在光线昏暗的角落站了很久很久。

    ……

    居然是他。

    居然是你。

    ……

    过往的仇恨化作怒海翻涌而上,直击心魂。他似乎万分痛苦,微微弯腰,按住了额头。

    既当爹又当妈的暮火给嗷嗷待哺的孩儿们点完大餐,叫好奶茶,回头找公冶,见他刚把照片贴回白板上。

    “影青,你也……”

    “我有份材料没写,先回隔壁。”

    暮火一愣:“你不饿吗,不留下来吃点?”

    “不吃了。”

    “噢……行,那你去吧。”

    公冶走出办公室,顺带把门关上。他在走廊上平复了一阵,迈步离开。

    晚上十点半回到家,空旷的客厅一片冷清,他在玄关处换鞋,都懒得把鞋子放进鞋柜里,直接往边上一踢。

    没踢动,抵住了什么,公冶开灯往下一瞅,挂着招财猫的钥匙串掉在鞋柜下的悬空区,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是邓烟雨老家的钥匙。

    这都几月了,他才想起来,而她压根没提起,估计也忘得一干二净。公冶给邓烟雨发去了消息:【你家钥匙还在我这】

    一分钟后,手机叮咚叮咚连响好几声,他拿来一看——

    【啊啊啊我都不记得这事了】

    【是放在玄关柜那里吗】

    【你上次怎么不帮我带来[生气.jpg]】

    公冶正站在岛台前倒水,读完消息无奈地一笑。

    【我也忘记了,抱歉】

    【能不能帮我寄来呀?】

    【贵重物品寄送不安全】

    【钥匙也算贵重物品?】

    【不算吗】

    【好吧,那你给我送来】

    【我给极乐,你找她拿】

    【你给我送来!】

    【行行行】

    公冶一边打字一边走进书房,手机搁在厚厚垒起的书山上,转头找起了想看的书,语音铃声突然响了,他瞥了眼,邓烟雨的名字在屏幕上跳跃。

    他犹豫片刻还是接通了,不等开口,那头先紧张地唤道:“公冶警官,我房门刚刚被人敲了好几下。”

    公冶翻书的手一停:“陌生人?还是管家?”

    “我没叫管家,管家九点下班了。”

    “也许是派出所上门进行流动人口检查,如果害怕别开门就好。”

    “派出所上门检查……不可能这么晚吧?”

    公冶最近忙得都没时间概念,呆了一下,说:“也是。”

    邓烟雨躲在被窝里:“我觉得应该是陌生人,而且也不像喝醉了,敲门有频率,笃笃笃、笃笃笃这样敲,中间还停顿一会,像是等我去开门一样……”

    这阵诡异的敲门声让邓烟雨想起了当初困在教堂楼道里,被怪物找上门的恐怖感。

    公冶不好判断,寻常说道:“可能是找错门了,不再敲就别管了,明天找管家看下监控吧。”

    其实她的描述很叫人担心,她要是吓哭了,他会恨不得亲自过去看看。

    “哦,”邓烟雨觉得他也太云淡风轻了,缓缓躺下翻了个身,“你……你能和我连着线吗,我有点害怕。”

    “好,我不会挂断的。”公冶挑了一本以前读过的外国名著,回到客厅打开电视机,按大了音量。

    “你在看球赛吗?”

    “嗯,”公冶说,“听着电视机的声音会不会好点?”

    “好点了。”

    “那你听着,我离开一会儿。”

    “你别走!”

    “就十分钟。”

    “你去干嘛?”

    “洗澡。”

    “……”邓烟雨脸莫名其妙红了,“你洗澡只要十分钟啊?”

    “再慢也办不到了。”

    “我球赛不要听了。”

    “我换频道。”

    “不是,你带着手机嘛,你洗你的澡,我听着声音就行。”

    “这是什么冷门的趣味。”

    “大色狼,我又不是要听你洗澡,我要听水流声,那个声音能催眠,比球赛舒服多了。”

    “挑三拣四。”

    “你再说!”

    公冶把手机放在洗漱台,背过身脱起了衣服。自从拒绝她以后,公冶发现他们的关系越发没边界了,这不应该。

    花洒喷下温度适中的水流,唰唰溅着瓷砖壁,叶穿林的话在脑内萦绕,像兜头的凉水浇醒了他。公冶一把将湿发抚上去,雾气蒸腾了整面玻璃。

    洗完,他疲惫的思绪已经回到案子上,刷牙时都有些神思游离,差点忘记拿洗漱台的手机。

    “小雨。”

    “……”

    那头没回应,他把手机贴到耳畔,敏锐的听觉让他捕捉到了另一端传来的轻缓呼吸声,她像只小猫睡着了,隔着手机似乎都能感觉到她呼吸里的温热。

    “水流声真能催眠啊。”

    公冶喃喃自语着,挂断了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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