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晨起,外面还黑着。

    他起来点灯:“这么早?才寅时。”

    “今日起晚误事了不好。”

    他放下帷帐自己在外面换衣,留我在床内穿衣服。

    “明日你看能否和我一道去岩山寺。”

    “见你大伯?”

    “是。幼时我身子不好,他教我习武。”

    我听阿爹说过,他大伯当初算是传奇人物,多年前大义灭亲将一品丞相扳倒。这其中多少有夸张成份,等我再细问,阿爹却答得简单。当时丞相收受贿赂,数目比肩国库,他做了丞相女婿,嫉恶如仇,搜集好证据,于陛下面前告发了。

    我问阿爹丞相女的去向,大义灭亲的人又为何进了寺庙。

    阿爹却说不知了,辩解道当时他也不过十余岁,哪里记得这么多。

    我挣扎着,还是向他问了出口:“听说你大伯曾有一位妻子?”

    “此事……”他犹豫着,“复杂,晚上与你细说。”

    敬茶很顺利,公婆都和蔼。

    敬完左泽给我介绍各个姊妹。长姊嫁出去了,三房如今剩下五个妹妹,我也一个一个打招呼,送上准备好的小礼。

    然后阿浣提议到园子里赏花。

    阿澈在一边嗤她:“今年春日还没回暖,哪里有什么花会开?”

    “看你不懂,我便告诉你。有一种花专在冷天开,叫做梅花!”

    看他们俩犟嘴,像是有些像年少时我与阿兄,我笑着去看左泽,结果他笑着对我摇摇头,对这两个孩子的吵架有些无奈和习惯。

    下午便在花园里的亭子度过,和他们打起叶子牌来。天公也作美,竟然又出了太阳。

    左泽不被允许上场,理由是从前赢得太多,不关爱弟弟妹妹们的弱小心灵。他也懒得计较,坐在亭边看书晒太阳,偶尔来转两圈看看战局。

    他们个个装得可怜,却都是叶子牌的高手,可怜我家里阿爹和阿兄忙,姨娘和阿墨不会,只有我与阿嫂两人也打不成,玩得不熟练,一直输。

    除却牌桌,我还刻意关照过姨娘和阿嫂提过的阿澄。她也没玩牌,坐在桌边看战局。她变得热情了好多,话多了些,有几次还在暗里示意我牌不应该这么出。

    一下午,倒是把今早公婆给的红包输完了。四妹和五妹拿了钱不好意思地笑着,还是阿浣大张旗鼓:“阿嫂的红包就当给我们小的做年礼了吧。”

    阿澈在旁边一桌听到了:“你也好意思!阿爹阿娘给阿嫂的红包你也敢赢来。”

    阿浣挑衅:“我赢是我技艺精湛,你倒看看你赢了几个子儿,”说完转过头来看着我笑,“阿嫂日后多和长兄学学一定会赢……算了还是和我学吧,学长兄的怕你赢得太多。”

    左泽此刻已放了书走到桌边,望了他们俩一眼,两人瞬间偃旗息鼓蔫了下去。

    晚间食了饭回到寝卧,他果然说起他大伯那件轰烈往事。

    左泽祖母祖籍漉州,曾嫁给漉州通判方鸿恩,生了左泽大伯方南为。只是运道不好,孩子刚七岁,父亲入了狱,罪名是受贿,最后病死在牢狱。

    听到受贿,我想起丞相也是此罪。

    “是丞相栽赃。”左泽平静地说。

    “真是病死吗?”

    “大伯也怀疑,只是多年过去,已经找不到异死的证据。”

    之后的故事很好猜,左泽祖母再嫁当时扬州做官的左家做续弦,又生了一个孩子。十几年过去,左家升迁,凶手也升至一品丞相。死了父亲的孩子也长成青年,暗地里查出凶手身份,谁也没有告诉。苦于没有证据,盘算设计接近丞相女,最后终于拿到证据,向上告发,为父翻案。

    “大伯说他在牢狱里见到父亲的最后一面,他拉着他的手,盈着泪,说的只有清白二字。”

    确实,这样的记忆,为父翻案的信念深种心间,只是,丞相女合该如何自处?

    丞相下狱待斩,全家发配流放。丞相女因嫁人逃过一劫。青年恐怕不敢面对妻子,请旨外放,一年后回来,只有她于岩山寺病死的消息传来。青年就此辞官,于岩山寺修行至今。

    “大伯母在他走后搬进了岩山寺,郁郁而终。大伯一直后悔,当初无论如何不该从女子处下手,枉害了她的性命。”

    只是再怎么后悔,都回不到过去了。

    听完,只有叹息。

    “说点其他的。”左泽开口。他起身,从床下抽出一个箱子打开:“这是我这几年的积蓄,有几间铺子、几个庄子,还有城内两处院子,这是地契。”

    我被这突然的转变惊呆。

    “我有时候忙,管得粗不仔细,恐怕得请你重新梳理一次。”

    我被他的信任击中,我们因为合适被家族责任绑定成整体,他却在成亲第二天就把所有身家交给我,我忽然感受到阿嫂看到阿兄私印的感觉,感受到那句“世上千万对夫妻,有千万的相处方法和千万种情意”的意义。

    “多谢你信任,我会好好照料的。”

    他笑起来:“不必如此客气。”

    第二日,我和左泽去了岩山寺。

    我见到的大伯精神很不错。他与左泽寒暄两句,拿出一个吉符:“身无长物,只有吉符相赠,这浸了七七四十九天的佛光,必能保你们恩爱顺遂。来,新娘子拿着吧。”

    我小心接过:“谢大伯。”

    他笑:“寺里只有慈航,没有大伯。”

    我尴尬看向左泽,然后就听见大伯说:“没事,以后记住就行。”

    走出寺庙下山,我嗔怪左泽:“你怎么不提醒我要叫法号?”

    “是我疏忽了……”他没说完,我便觉得要倒下去,他快手过来扶住我,幸好没摔,只是把脚扭了。

    “我又疏忽了,没有注意这边楼梯缺了角,我真是……”他自责道,“还能走吗?”

    我下地,一使力,脚腕便疼痛起来。

    “我背你下山。”他蹲下来。

    我看着左右,有些不好意思:“你扶着我就行,我能走。”

    “就当我为你受伤赔罪。我们快些回去擦药吧。”

    我到底还是上了他的背。

    “你手臂好全了吗?能背得动吗?”我趴在他背上说。

    “你放心好全了,背你轻而易举。”

    马车里他才卸下我的袜子来看,看不出什么,只是略有些红。

    “府里有药膏,回去了我替你抹。”

    车停住,我扭转身子准备小心下车,却突然被翻转过来。他一下子抱起我下了车,一直走到寝卧里。

    他将我安置在床上,嫌里屋暗点起了蜡烛。他托起我的脚,脱了鞋袜。此刻正好湖声将药膏送过来。

    我还是有些扭捏:“不若叫安嬷嬷来帮我揉,她懂些医术。”

    他沉默了一阵,淡淡道:“我也懂得。”

    我们之间又安静了好一会,直到他将冰凉药膏轻轻涂在我脚腕,我轻哼出声。

    “阿鸲,”他第一次叫我乳名,“我们前日成亲起便是夫妻,我是你的丈夫、你在府里最亲近的家人。同样,你也是将陪伴我几十年人生的亲人。所以,能不能不要和我客气,开始相信我?”

    他用温热的手揉着我的脚踝,整个脚都热起来。

    我轻嗯。

    “我能问问吗?”我在安静的房间里说。

    “你说。”

    “你……对我有好感吗?”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你要听真话吗?”

    我轻点头。

    他低头替我继续揉。“我们见了三面,婚前。加上成亲后,拢共相处不到三日。若说……爱慕太过,说喜爱也略显不足。如今最多的,是责任,我须得担起你今后的全部人生。我会尽全力做到。”他又抬头,“好感确有,只是感情需要时间培养。”

    他抓住了我问题的全部关键,没夸大,没假话,没有虚接应承。

    “多谢你答,我明白了。”

    他略笑:“才跟你说过,你我之间,不要说谢谢了。”

    他还在轻揉我的脚踝。

    “你的乳名怎么来的?”似乎在找话题。

    “我阿娘取的。她说生我的时候听见了四喜儿的鸣叫,哦那是南方的一种鸟,说这是个好兆头。四喜儿的学名叫鸲鹊,便用阿鸲作乳名,把鹊取一半,拣了昔字作正名。”

    “岳母这名取得好。”

    我感受到脚上的力度,想要与他玩笑:“下山时候我问了你的伤,你怎么不关心关心我的手?”

    他又抬眼:“想听假话真话?”

    “假话是什么?真话又是什么?”我饶有兴致看着他。

    “假话……上元节时你说好差不多了,如今料想应该是好全了。”他手上如常,却不再看我:“真话嘛,你伤得靠下,昨日晨起换衣时偶然看到了。”

    “你!”

    他停了手:“差不多了,所幸伤得轻,明日你下床该不会疼了。”

    我正要回他,却听见院子里湖声说婆母到了,忙站起来要去迎。

    左泽拍我肩膀:“没事,你坐着吧。”说完转身走出去了。

    “娘。”我听见他在外屋的声音。

    “怎么回事?听说你新妇是被你抱进来的。”

    “我不慎,叫她扭伤了脚。”

    “你这混小子,明日便回门,看你如何与戚府交代!”脚步声向里间来,“我看看。”

    “娘放心,明日我自会领罪。”

    婆母撩开珠帘进来了。

    我起来向她行礼:“婆母。”

    “哎哟,快别折腾。坐下,脚如何了?”

    “小事,明日便能好,多谢婆母关照。”

    婆母白了左泽一眼:“你看这小子,婚前叫你伤了手,这婚后第二天又让你伤了脚。真是……不堪大用。”说完又过来拉我的手,“只是他也并非有意,实是一片真心对你,明日回门你还是多替他说几句,别让你爹娘觉得在左家过不好,担心你。阿泽,我来教训。”

    婆母先头虽贬着他,到底还是为他着想。“本就无关他什么事,这两次都是我自己不小心罢了。”

    她笑着:“真是个好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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