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马车上就加了一层垫子。

    他也不骑马了,坐在马车里给我递热水。

    “其实这一路上很多名山大川,只是着急赶路,不能游历。”

    “你从前游过?”其实他从前有一段游历时光。他曾蒙祖荫于六部做事,一年后却突然辞官,在外游历过两年多,后来又回来考大理寺的职。只是这段经历,他从来很少提到。

    他捏着茶杯,仿似在回忆:“这一路,当时是我的第一站。”他喝完茶杯里的水:“你倒是第一次问。”

    我扭捏着:“怕提到这些你心里不舒服。”

    他笑一下:“怎么会?”

    我回答他:“突然辞官肯定发生了不少事吧。”

    “是,”他淡然地说,“那时候见过一些人、一些事,觉得自己不适合这条路,便卸了职想找到自己的路。”

    只是他今日的筹算,也是在向当时的路相靠。他当初卸掉政治官转当刑狱官,如今又到了地方当政治官。我从没探听过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扫过我的眼神:“当时不能自适,我想,现在的我有能力在漉州走出我自己的路。”

    “我也相信你可以。”我对他说。

    快到漉州境内时,左泽离开,要到松江府衙一趟。湖声留下带路。

    路上湖声倒说了说我们将要安家落户的这宅院。新州牧来定然是许多富商官吏想要攀附。到手了许多宅院图和房契。左泽全然不看,让还回去,只让湖声先去打听府衙附近有没有合适宅院。湖声在外边牵着马说:“最后定下来这间院子,有些小,是个两进院落。唯一的好处是院子里有一方水池,四周草木花树齐全,想必住得会舒适。”

    过了半日到了地方。

    我下了车。湖声抢先去开门,我打量着外墙。

    灰墙白瓦。

    这是真江南,我想。

    慢慢走到正门,牌匾赫然写着:栖鹊阁。

    我喊住湖声:“这匾是上一个主人留的?”

    湖声取下锁:“不是,大公子着我去打的。”

    栖鹊,栖鹊。我心里默念着,内心暖流过。

    进到院子里,映眼是丛丛绿树。到里间,天井果然有水池,旁边的游廊还接了一个小亭子悬在水面上,和家里我与阿嫂常钓鱼的那个亭子倒像。

    看完就着人搬东西。我们带过来的倒也不算太多,衣裳三箱还有一小箱书,此外就一些首饰胭脂。我想的话路上颠簸,带多了不方便,缺了什么到这边再添置就好了。

    收拾倒没收拾多久,湖声说走前已经把宅院里都归整好了,只是歇了这半个月恐落了灰,就带着人一间一间擦起来。

    怀瑾阁的人都跟我们过来了,从前说八个人有些多,搬过来却感觉差不多了,毕竟园子大了两倍不止。我在主屋收拾着衣裳,叫他们去选自己的屋子,女孩住第二进的屋子,三个小厮住第一进的。

    等都收拾好,夜都深了。左泽走前说今晚不一定回得来,便也就没等他。胡婶去做了饭我们吃了便各自回屋子里休息了,有什么事明日再料理。

    一路颠沛,我睡得很快。

    醒来,我迷糊着还以为在路途上,想叫来左泽问何时走。眯着眼爬起来才想起已经到了,还有左泽昨晚没回来。

    “醒了?”

    我睁开眼。左泽?

    他正抬手挡眼想翻身继续睡。

    “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夜里。”他没睁眼,“我夫人连门都不给我留一个,奔波到家还要翻墙才能回来。”

    我这才想起。

    然后认认真真给他道歉:“对不住,昨夜忙乱没安排好,该留人给你开门的。”

    他一手将我拉到他怀里,带着困意说:“那今日回来,给我弄些好饭菜赔罪。”

    “好。”我捻着他散下来的头发,“何时回来?”

    “事情多,可能晚。”他想一阵,“月上柳梢前必回。”

    “若回来得太晚,我让湖声给你捎信,别等我了。”他又说。

    “但得留门。”他又补充。

    我笑:“一定一定!”

    起来吃完饭后他便到州府上职,顺便遣了两个工人,在院墙上一段一段地检查,一段一段地补瓷碎片防贼。我则一件一件料理家里的事,一个一个安排妥当。

    到午间竟然来了客。

    两位夫人自报家门说是漉州同知和判官的家眷,来贺迁居。

    府里都是新到漉州,胡婶都还没找到哪里的菜最新鲜,也没什么存粮。我便叫胡婶和安嬷嬷去找漉州最好的酒肆定菜送过来,草草请了这一顿。

    两位夫人估计是丈夫授意来的,不然怎这么快知道左泽回来知道我来了。不过言语中她们都聊闲事,没有说过官事,该是过来打个招呼,不至于太生分。

    末了她们留下赠礼,我不收怕驳了她们面子,收了又忧心影响了左泽官场上的事。便也拿了些首饰作回礼。

    她们走之后,我又挨着挨着来安排家里的事务,想着还要雇几个小厮,轮换着守门护府。

    左泽夜里回来倒没他说的那么晚,也是同样在酒肆定的菜。

    我对他说今日之事:“不若办一个乔迁宴,否则天天都有人上门,反倒不好处理。”

    “只是水患之事还没完全处理完,此时办宴有些不妥。”

    是我没想到这一点:“我疏忽了。”

    “该就是几个近官知道这些事,往后不宣扬,人该也不多。”他放下筷子,稍微转过来看着我,“明日我去请大夫。”

    “请大夫干什么?”

    “家里也都不知你有孕,你是在哪里确认的?总要请了大夫我才放心。”

    “是阿嫂那里的大夫验的,后来安嬷嬷也把过脉了。不必再请。”

    他想了一阵,对外头叫道:“请安嬷嬷进来。”

    然后左泽问安嬷嬷了好一阵话,最后才说:“现今与往日不同,不再是一个小院子,安嬷嬷你主理这府中上下大小事务,又要安顿阿鸲的身体,是辛苦了。你放心薪酬上绝不会有所亏待,只是我有时事忙,请你多顾些阿鸲。”

    “姑爷这是什么话,将这样厚重的家业交给我,是对我的信任,姑娘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老婆子定会好好照管。”

    夜里,他抱着我。

    “新搬家肯定事忙,不过也不必急在一时,慢慢来也好。”

    我说明白,转眼又想起另一桩事:“县主今日成婚。”

    “是啊。”他说,“希望此番是桩好姻缘。”

    希望是。

    “阿鸲。”

    “嗯?”

    “我近日在筹措修筑工事的钱财,从陛下和府尹那边都讨了些。只是还差些。”

    我看着他的眼睛:“差多少?”我盘算起带过来多少的地契钱财,想着要不要去信一封到家里。

    他摸我头顶:“我们能添补的,我自然不会手软。我的意思是——这些天我可能会和漉州中的富户商谈,看他们是否能捐些银两补足。只是商议的地点,或可能酒肆,或可能天音馆之类的。你不要多想。”

    原来是这样。

    我看他一眼:“那你自己要有分寸。”

    他笑给我看:“这是自然。我每次去,定提前向你说,你要与我一起便好,不一起我就争取早早回来。”

    “才不跟你去,好曲子得好好欣赏。你们将它作背景,枉费天音。等我有空了,自己去听。”

    后几日,我上街添置人员和物品。这才算我第一次逛这漉州城。

    经过水患,大家好像都恢复了过来,路上人也多。

    只有商铺墙壁上的水痕证明他们经历过什么。真是有韧性。

    到回家的时候,已近黄昏了。我和阿缨收拾好东西,胡婶已经做好晚饭了。吃过之后,我又去看安嬷嬷管照新招的丫头小厮。

    今晚左泽说过有应酬,不会回来太早,我也没打算等他。怀了孩子也嗜睡,便想早早歇下。

    守门的小厮却忽然来说门口有客。

    都这时候了,有客?

    “我是漉州陆府的管家,主君让我来给左大人送些礼。”来人这样自称。

    我客气几句,然后说:“府里刚搬来,准备不足。等到日后办乔迁宴再请你主君来赏玩,这礼,你还是带回去吧。”

    “原是左夫人,小人失礼。”那人掬手,“夫人刚到漉州,想必不够熟悉,府里人手也有不足,此番我主君正是为夫人添人手来的。”他挥挥手,不知从哪里出来两个美人。她们到我身前跪下:“奴婢必尽心竭力侍候夫人。”

    我真是一惊,吓得后退一步。安嬷嬷在后面撑着我的腰,然后她到近前说:“陆管家,如今我们主君在外还没有回来,添人的事涉及多方,身份、来历、身契全都要操心,主君忧心主母身孕,不叫她管这些事,管家不若另找主君在家时候来送礼?”

    底下的那两个人听此言,竟然一下抓住我的腿:“求夫人收留。”

    安嬷嬷狠狠推开她们:“两位姑娘这是什么话?你们是陆府的人,何须州牧府收留?”她继而使眼色给一边小厮示意关门,“陆管家,我们主母有孕,如今天晚了,到了歇息的时候,便不多留了。”

    我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事,到房里了还惊魂不定。

    安嬷嬷在一边安慰我:“从前在汴京自有府威和长辈支撑着,姑娘没见过这阵势也是有的,只是如今另立府邸,外头的牛鬼蛇神多了。乌七八糟的事也时时有,姑娘要学着自己撑起来。”

    我心里明白,这是我要经的坎。

    左泽回来的时候已经深夜,我是睡熟了被惊醒。

    左泽躺在小榻上,安嬷嬷把着他的脉。

    “怎…怎么了?”我下床走过去。

    湖声一旁解释:“大公子是兑水的酒喝多了,身子有些不适。”

    他今晚和几个漉州大商贾在酒肆商议捐资的事,其实明白要喝很多酒才能谈成这桩事。他向来有些酒水上的糊弄功夫,成婚那天也会故意在衣服上撒酒让人不敢多灌,今日却混沌成这样,闭着的眼睛睁都睁不开,眉头紧锁,可以见得到底喝了多少。

    我们究竟是初入此地,这样轻易就双双被人这样拿捏在手心了。

    要是他没掺水,被灌醉了回了家来,我没到漉州,没拦着那个管家送姑娘,那么今晚不知道要发生什么。这样轻易就能让州牧府多两个自己的人,探听消息或是适时给州牧吹吹枕边风都绝佳,真是好计谋。

    不过我们的反击还是太弱了,安嬷嬷替我严词让人走了,他又为这顿酒坏了身体,竟有些觉得孤立无援。

    安嬷嬷立时写了一张方子,让湖声出去敲药房的门取药。

    我让小厮将左泽抬到床上去,拿帕子给他擦身,又换了他的衣裳,梦里他还是皱着眉头,整个人蜷缩着,捂着肚子。

    湖声拿药回来,安嬷嬷立刻煎药,到晨光熹微的时候给他灌了药。

    湖声给他到官署告了病假。

    我看着他温和许多的睡颜:“原本还想稍微给你发个脾气生个气,你是不是预料到,才故意这个样子回家?”

    他彻底清醒已经是午后时分了。

    我立刻叫胡婶给他做些吃食。

    他望着窗外日头:“几时了?”

    “已经快未时了,你感觉怎样?”我去试探他的额头,还是烫的。

    他本是喝多了兑水的酒,却成了几个月以来劳碌奔忙的病引,从早上发起了烧。

    阿柒接过我递给她的手帕,重换了一条冰手帕:“还是躺着吧,你在发热。要喝水吗?”

    “官衙里可有要事?”

    “放心吧,州府里又不是只有你左大人一位。”

    他这病来来回回耗了三天才稍有好转,精神头有些不济,但人不像那天晚上一样混沌了。

    这三天,我们才算真正做了赌书泼茶的夫妻。

    我们立两壶茶在案头,他倚在床头,我坐在一边的椅子里,想一些偏门邪怪的诗词来问他下一句。

    不知道或答错了便喝杯茶。

    第一天夜里,我摸着他都有些害怕,太烫了。用冷水给他擦了身子才敢放他睡。

    第二天倒有人来探病。

    那天夜里的几个商贾和同知一道来,说是路上碰见的,当时左泽脑子昏沉,在屋里睡觉,都没见着。

    他昼夜不分,傍晚才醒。我问他那天夜里到底怎么醉的:“别瞒我。”

    他沉默一阵:“我有意的。”

    然后他又补充:“我们喝着酒,应了捐钱的约,我便立即叫来纸笔签订了。然后就一直喝,叫他看到我兑水,又特意多喝了些,成了这个样子,他便讲不下去他想要我做什么了。”

    原是这样,是他有意喝伤,不叫别人说两相交换的代价。我说他即便喝酒也只是醉,兑水便是有意伤身了。

    “你拿自己的身体去赌?真是好得很。”我气性一下上来。

    “没有别的办法,他要我做的我是万不能应的。阿鸲,别生气。”他原本就病着,气势不高,如今更是放低了姿态,做出一副可怜相来。

    “那日后怎么办?能一直躲着吗?”

    “日后便有日后的法子,时间一过,什么都说不清了。”

    真是,说他聪明,他又拿自己去赌,说他蠢笨,他又是糊弄人的好手。

    我不看他,扭头去看窗外。

    外头竟然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映着傍晚日光,别有风趣。

    “想吃什么?”我没看他,问道。

    “都可以。”他拍着床沿,我看过去,是示意我坐过去。

    算了,不和病人计较。

    我坐在他身边。

    “等我好些,闲了,去拜访祖母娘家。”

    “好。”的确该去了。

    他来牵我的手,握着。

    “干什么?”我问。

    他轻轻笑一声:“这天下真是,握住我夫人的手还要被当作登徒子一般讯问。”

    我难得理他。

    他正色一些:“我是想说,这几日你身子怎样?孩子有没有闹你?之前我顾着官事,如今又病了,你不要多操劳,做事情慢慢来也是使得的。”

    “你放心,都好得很,顾自己我还是游刃有余的。府里这么多人哪里用得着我做事?”

    他将我拉得更靠近他一些,床帐微微隔开外间光照,显得暗得多,外头雨声淅沥。

    近在咫尺。

    “你想干嘛?”我又问他。

    “你不知道?”

    “我……”

    他一下堵住我。

    倒是难得有这样的温情时刻,在汴京时他忙,来了漉州他也忙,我也没闲,还是这场病强迫他停下了一直赶路的脚步。

    直到喘不过来,我将他推开,他像是没反应过来,一下撞在床头。我又连忙去看他:“撞着没有?”

    他摸摸后脑,带着轻笑:“我这真是登徒子的待遇。”

    我不想回他,想去厨房看看胡婶有没有在做什么好吃的。刚起身,他却抓住我的手:“再坐会。”

    他恐怕也想享受这难得的闲暇吧。

    我们看着窗外微雨。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他忽然念诗。

    我拍他一下:“这首不好。”

    他拉住我的手,笑说:“是,我换一首。”

    然后他又念起来:“有首虞美人,怎么说的来着……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他一下子拉下了系帷帐的系带,将我和他都圈在里头,“罗帐有了缺个红烛。”

    我打他,撑着站起来:“真是没个正经样子。”

    他朗声大笑起来。

    我不再理他,径直出了门,往厨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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