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蒂不知道这后面的暗流涌动,她只觉得此处不管吃的穿的用的都好到像天堂,还有一个庞大的图书室,里面浩如烟海的书卷随便她看,简直乐不思蜀了。

    “你是新来的……?”

    男孩本来是想说“新来的女奴”的,话到嘴边吞了回去。

    苏蒂抬起头,惊奇地看着他。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男孩。他十岁左右年纪,个子很高,自己站起来也只及他的肩膀。肤色比她见过的所有人都要白皙,浓烈的黑眼线围绕着一泓深碧的眼睛,和村里的男孩们一样剃着光头,只留下右边太阳穴上方一条粗黑的辫子,辫子上却闪耀着一个纯金的环饰,颈上也挂着一个青金石和白玉髓镶嵌的“荷鲁斯之眼”金链。

    “你是谁家来的?”男孩换了种问法。

    苏蒂不明白他问这话什么意思,便说:“我是茜塔家的。”

    男孩迷惑地皱了皱秀气的眉头,他本来预期听到“某某大人家”这类的回答,不过他想可能是她太小了,还搞不懂这些。

    “你叫什么名字?”

    “苏蒂。你呢?”

    “叫我辛涅布好了。苏蒂就是女孩子的意思,算什么名字?我给你取个名字,叫’结绿’(古埃及橄榄石)好不好?”

    “很好听,”苏蒂仰起脸冲他微笑,“可我就叫苏蒂,这是阿母给我取的。”

    男孩笑了笑,目光从她脸上转到她手中的卷轴上:“你认得字?”

    苏蒂点点头:“哈普大人教的。”

    “哈普大人——那是我阿父。”

    苏蒂心里咯噔一下,仿佛又有什么东西破碎了。她从来没有想过,祭司有属于自己的孩子,他的孩子不是她。

    “他是我们村的祭司。”

    男孩哦了一声,看似有点失落:“那你是来做客的咯?我阿父平时在那破村子里忙什么呀?”

    他说“破村子”时的语气让苏蒂心里不痛快。她反驳道:“茉莉河谷才不是破村子。茉莉花开的时候,满村子吸口气都是花香。洪水退了以后,田沟里活蹦乱跳的全是鱼,大家都跳下去用手抓,烤好了全村一起大吃一顿。”

    “你居然吃鱼?!”男孩像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样,“我们从来不吃鱼,鱼是不洁的,鱼刺里藏着赛特的灵魂。”

    “那你不吃鱼吃什么?”

    “有牛肉和鹅鸭啊。”

    现在轮到苏蒂惊讶了:“怎么可以吃牛肉!牛是哈托尔,没有它就没有面包啊!”

    两个孩子面面相觑,忽然发现这个世界的参差是多么有趣,忍不住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我们去喂鸽子吧。我养了好多鸽子,你喜欢小鸟吗?”辛涅布提议。

    他们穿过雕花彩绘的柱廊,来到草木葱茏的花园。池塘边有座特别的泥砖房子,墙上开了许多孔洞。凑近了看,每个洞里都有一窝鸽子,咕咕地叫着。苏蒂忍不住伸手去摸,那鸽子也只缩了缩颈子,没有飞走。

    “好可爱!”

    “你喜欢的话,我送你一只吧,”辛涅布慷慨地说,“你要哪只?”

    苏蒂选了一只通体纯白无一丝杂色的鸽子。

    “赭石!”辛涅布扬声叫。随着喊声,一个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子从不远处的无花果树丛里略显紧张地探了一下头,然后满脸堆笑地跑了过来。

    “什么事,少爷?”他嘴里鼓鼓囊囊的,说话含糊不清,苏蒂想他刚才一定是在偷摘无花果吃。

    “去拿个脚环过来。”辛涅布吩咐。

    “好嘞!”赭石蹦蹦跳跳地去执行命令。

    辛涅布把黄金打造的脚环套在白鸽的爪子上,然后双手捧着它,往上一抛。苏蒂以为它要飞跑了,惊叫一声。

    那鸽子只在空中盘旋一圈,翩然飞落,栖在她肩头。

    苏蒂又惊又喜,抱着它不肯放手。

    “它怎么不飞走呢?”

    “它被养熟了,外面有老鹰,食物也很难找,这里安全又舒服,为什么要飞走呢?”

    苏蒂想了想,觉得好像很有道理。不过她又想到了一点:

    “那麻雀可以养吗?我以前抓到一只麻雀,想养着玩,可是它既不吃也不喝,第二天就死了。”

    辛涅布摇摇头:“阿父说有些鸟儿可以被驯服,有些鸟儿是死也不肯被驯服的。”

    “为什么?外面有比食物和安全更重要的东西吗?”

    辛涅布被问住了,想了半天说:“我也不知道。”

    他打了一声呼哨,鸽子扑啦啦从洞里飞出,在明媚阳光下如雪纷飞,有的在空中盘旋,有的停在他的手臂和肩膀上,似乎在等待他的号令。他一挥手,便一起冲霄而去。

    “我每天都来放飞它们。到晚上,它们就会自己回来的。”

    这些奇妙的事情让苏蒂着了迷。那个耀眼的男孩,仿佛生活在一个众神的国度里。他身上有一种无需取悦他人亦不以骄矜凌人的超然自信,让她觉得自己忽然变得更小了。她下意识地捋了捋自己裙摆上坐出来的褶皱。

    她没有注意到祭司回来了,在柱廊上远远地望着他们俩,倒是辛涅布先发现了,叫道:“阿父!”

    “在玩呢?”

    “嗯,在陪小妹妹玩,我今天的功课都做完了。”

    “不要叫她妹妹,要叫小姐。”祭司说。

    辛涅布十分纳闷,但还是应了一声。

    苏蒂注意到祭司的神情似乎很疲惫,奇怪地问:“大人,您怎么了?”

    “没什么。”祭司温言道,“这段时间,你就不要出门了。外面可能有危险。”

    “什么危险啊?”

    “你还小,不懂得,也用不着懂。”祭司说,心里却想起了之前对男人说的那番话——“她是一个孩子,不是一枚棋子,不管打破局面有什么代价,都不该由她来承担!”

    苏蒂并没有把这当回事。不过她很快就知道祭司不是随便说说的。

    那是两天后,苏蒂缠着辛涅布带她去他学习的神庙学校,还没出门,就被卫士拦了下来。

    “大人有言,不准出门!少爷,您不要叫我们难做。”

    “我也不能出去吗?”辛涅布质问。

    “少爷当然要去上学,但是大人说了,小姐绝对不许出去。”

    苏蒂瘪了瘪嘴,转身一个人回去了。

    这座宅院一开始在苏蒂眼里宛若天堂,可一旦处处被人盯着跟着不能离开,它就成了牢笼。何况辛涅布白天常在神庙学校,苏蒂孤单一人,更觉无聊。她开始想念茉莉篱笆环绕的泥砖小屋,想念阿母身上温软的面粉气息。

    她不在家的日子,不知道阿母会怎样担心她。她想回家。

    大门是绝对不许走的。后门也有人看着。围墙很高,可能只有壁虎能爬过去。半夜她撑着困爬起来,躲在角落想等着守卫撤岗,可是等着等着,不小心又靠着墙睡着了,被守卫发现,揪着耳朵弄起来送回屋里去。祭司得知,语重心长地把她训了一顿。

    “苏蒂,你要听话,外面有危险,不让你出去,是为你好。”

    这次失败让她消停了几天。最后,她发现了那棵椰枣树。它长在围墙边上,巨大的羽状复叶向四面八方伸展,对围墙外想进来的人来说,那叶子太高了,叶柄上排列的长剑般的叶子会把人戳伤。但如果把叶柄压下来,那长度应该足够伸到围墙外面去。

    在茉莉河谷,她日日同其他孩童一样爬椰枣树摘果子解馋,爬树对她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第二天,她就支使赭石去给她摘无花果,趁他不注意,她像松鼠一样灵巧地攀上椰枣树顶,用从书房里偷来的长长的卷轴套住叶柄扎住剑叶以防被割到,两端在手腕上绕了两圈抓紧。古埃及的莎草纸几乎像布一样结实,她试过,承受她的重量没问题。

    “苏蒂,你在干什么?!”赭石一探头看到她,吓得目瞪口呆。

    苏蒂朝下一看,心底也是一惊。她之前并未想过,上去容易,可要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非受伤不可。

    她紧紧抓着卷轴两端,身子在半空中颤颤悠悠,前所未有地感到了害怕。

    “小心,快下来!”赭石连滚带爬地跑来喊道。

    “喂,快下来!”守卫也发现了,纷纷冲过来。

    开弓没有回头箭。苏蒂不知哪来的一股蛮勇,把心一横,脚在树干上一蹬,叶柄随身体重量弯了下去,她便箭也似的地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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