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闻川在一阵不轻不重的摇晃中苏醒。

    他睁开眼睛,入目的是晦暗天空。

    整面天都是灰沉沉的,仿佛即将落一场瓢泼大雨。

    “要来雨了,快进去吧。”

    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霍闻川半坐起身,看到自己是在一艘乌篷船的船头,周围是一望无垠的水面。

    招呼他的是一名白发老者,穿着一身已经洗得发白的泥土色粗布衣,倚在船尾清理一条大鱼的内脏。

    霍闻川再低头看自己,相机不见,身上的衣服也不再是那套合体的休闲服,而是半旧的亚青色粗布衣和灰色长裤。

    鞋子与老者的一样,都是手工纳底的黑布鞋,是二三十年前的款式。

    他没有说话,起身走进篷子里,肩膀碰到挂在篷沿的铜铃铛,发出“叮咛”的清脆声响。

    船内有一张矮脚方桌,上面搁着两副碗筷、一瓶醋、一瓶酱油以及一只有缺口的粗陶盐罐。

    霍闻川揭开盐罐盖,里面被清洗得很干净,一粒盐都见不着。

    方桌底下整齐地叠着一床藏蓝色印白花的薄被褥,中间露出两片白底,霍闻川拽出一角来看,是老式的手工缝边被,针脚略显粗糙。

    船内之物,仅是如此,再无其他。

    霍闻川在方桌旁盘膝而坐,端详起外面的老者。

    老者看上去约摸有七十岁,皮肤黝黑,脸部皱纹横生,瘦骨嶙峋却神采矍铄,剖鱼的手法很是熟稔。

    船内无炉,霍闻川估计他是准备生吃。

    果不其然,老者麻利地剥掉鱼皮又掏干净鱼的内脏清洗后,用小刀在砧板上将鱼肉切片,装在旁边的盘子里。

    鱼肉处理完毕,老者将刀具和砧板探到水里荡了荡,端着一盘生鱼肉回到篷子里。

    满盘白花花的鱼肉放在方桌的中间,刀和砧板则被随手搁到角落里。

    老者在霍闻川对面坐下,就着衣服擦干满手的水,而后握起筷子招呼霍闻川吃鱼。

    霍闻川不喜欢吃生肉,即便是最顶级的鱼肉,他也从不生食,更何况面前这盘腥味极重的普通鱼肉。

    老者拔掉醋和酱油的塞子,各倒少许在碗里,动作小心翼翼,几乎是用滴的,仿佛瓶子里装的是什么难得的稀罕宝贝。

    最后只倒了沾底的一点便将瓶子推到霍闻川面前,“今天这鱼大,一条就够我们两个吃了,快动筷子。”

    说罢,老者率先夹起一片鱼肉,浅浅地在碗底蘸了蘸,然后放入口中。

    胡子拉碴的嘴一动一动,缓缓咀嚼,享受的神情像是在吃什么山珍海味,吞咽下去后还满足地咂了咂嘴,“这么嫩的鱼,不要盐也鲜得很呐。”

    见霍闻川不动筷,老者也停了下来,“狗娃子,你咋不吃?”

    霍闻川不动声色地说:“我没胃口,你吃吧。”

    “昨儿捞了条小的,那点肉只够塞牙缝,你吃的那叫一个香,今天捞条肥的叫你吃,你还没胃口,你这狗娃子,没口福哟。”老者叨唠几句后便开始一口一片地往嘴里塞,碗底的酱油醋被他用鱼肉抹了个干净。

    “我们要在这里待多久?”霍闻川问道。

    老者头也不抬地说:“待到死。”

    “不回岸上?”

    老者刚夹了一片鱼肉,还没放进嘴里,就被霍闻川的问题打停,抬眼看他,“没有岸,咱爷孙俩这辈子都甭想回去了。”

    老者话中道出二人之间的关系,他们是爷孙。

    霍闻川:“一辈子待在这艘船上?”

    老者愠怒地搁下筷子,“我说狗娃子,你今天是闹哪出?犯什么毛病了?咱不天天都这么过的?”

    霍闻川忽视老者的气恼,“我们在这里多久了?”

    “脑子烧坏了?”老者伸手去探霍闻川的额头,体温并不高,甚至还偏低,“这也没发烧嘛,嘴里咋滚出来这么多奇怪的话,像变了个人。”

    “今天阴的厉害,我觉得很压抑。”霍闻川把变化推给天气。

    老者似乎不懂什么叫压抑,按照自己的思维理解了一通,而后说:“爷爷明儿一早下水去给你摸两只虾。”

    “我们为什么要待在船上?”时间紧迫,霍闻川没有功夫慢慢试探,每一个问题都很直白。

    老者感慨地说:“这艘船,就是咱爷孙俩的家啊。”

    霍闻川的反常令老者已然失去继续吃鱼的兴致,搁下筷子,担忧地问:“狗娃子,你今天到底是咋了?”

    “我想离开这艘船。”霍闻川辞色冷淡。

    老者俄而眼噙泪花,“离不开啊,咱爷俩这辈子都离不开了。”

    霍闻川:“因为没有撑篙?”

    老者缓缓摇头,没有回答。

    霍闻川倏然起身,阔步走到船头。

    四面环水,看不见一丁点陆地的影子,唯有的就是双足所站立的这条乌篷船。

    不似上一张照片的飞机,看似局限的环境反倒容易破局。

    再对比当前的处境,现有的信息少之又少,过于被动,令霍闻川几乎无从下手,宛如被困孤岛。

    “狗娃子,你要干啥子?”老者惊慌地来到船头,拉住霍闻川的胳膊,“你瞧那天,马上就要落雨咯,你别站在外面淋雨,快进来。”

    “你先进去,我想趁落雨前下一次水。”霍闻川语气温和,却又不掩疏离。

    “哎哟,狗娃子诶,你今天到底是咋子了?咋个睡一觉,人都变了哟。”老者急得拍腿跳脚,“不能下水哟,眼瞅着天就要黑了,黑了就不能下水了。”

    老者的话中透出一个重要的信息点。

    霍闻川偏过头问:“为什么天黑就不能下水?”

    “天黑了,水鬼就要出来,青脸獠牙、血盆大口,把活人抓去当它的替死啊。”老者表情惊悚,肢体语言丰富,把水鬼的可怕表演的活灵活现。

    霍闻川听入耳中,“有水鬼?”

    “有,天一黑就出来,吓人的咧。”

    听老者讲的是有鼻子有眼,仿佛曾亲眼目睹,霍闻川问:“你见到过?”

    然而,老者却是摆了摆头,“我没见过,有别人见过。”

    言讫,老者又继续苦口婆心地劝说霍闻川回到篷子里,一边说水鬼的可怕,一边将人往回拉。

    霍闻川顺从地离开船头,和老者一起回到篷子里。

    老者以为霍闻川肯听劝是因为对水鬼心生畏惧,殊不知霍闻川实际想的却是,水鬼或许是这张照片的突破口,等天一黑,他就下水。

    重新坐回方桌前,老者拿起霍闻川面前的筷子塞到他手里,又将盘子往他跟前推,“狗娃子,吃,快吃,你就是半天没吃东西,饿的。爷爷吃饱了,盘子里的都给你。赶明儿天一亮,爷爷就下水给你抓虾,逮螃蟹,湖里有多多的肥螃蟹,蟹膏都给你吃啊。”

    霍闻川就算是装,也无法勉强自己吃一口腥味冲鼻的生鱼肉,“我不饿。”

    老者见霍闻川属实吃不下,便不再相劝,把方桌连同上面的碗盘一并端去船尾搁着,又打开被褥铺好,“狗娃子,睡,一觉睡到大天亮就能吃了,”

    给霍闻川把被褥铺好后,老者双手抱腿缩在边上,将仅有的一床被褥让给了霍闻川。

    清癯的小老头坐在乌篷的边缘,慈爱地望着霍闻川。

    霍闻川心海荡起涟漪,“爷爷,你睡这里。”

    老者:“狗娃子,你睡,爷爷年纪大,瞌睡少,我就坐着眯会儿。”

    霍闻川挪到老者身旁,握住他枯瘦如柴的手,浅笑道:“被子宽,我和爷爷一人盖一半,好吗?”

    一老一小并排躺在那床单薄的褥子上,老者把被子的三分之二都让给霍闻川,自己则只是将将盖住边缘。

    霍闻川身体平躺,眼睛盯着上方的乌篷。

    轰隆的雷声自遥远的天边传来,满携水汽的风从霍闻川脸上吹过,小小的乌篷船在波涛起伏的水面飘荡不安。

    天越发阴沉,一场暴雨在即。

    不多时,霍闻川耳畔响起轻微的鼾声。

    爷爷睡着了。

    霍闻川侧头看了一眼,随后蹑手蹑脚地起身,钻出乌篷,身挺如松地立在船头,仰望似墨泼就的苍穹。

    天水无际,已然同色。

    霍闻川抬腕看表,从他醒来到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二十分钟,他必须尽快离开这张照片。

    黎云培在他前面一共卡了三张照片,这只是第二张,等待他的还有一张,只有三张照片全部冲过,才能进入姜银砚所在的那张照片里,与之相会。

    霍闻川回头望了一眼乌篷里熟睡的老人,旋即终身一跃,跳进水中。

    冰冷的水瞬间将他包裹住,刺骨的寒凉冲击着霍闻川的心腑,本就偏低的体温在急剧流失。

    霍闻川将头冒出水面,先让自己适应水的冰凉。

    三五分钟后,体温终于降到一个平衡点,霍闻川深吸一口气,一头扎进水中,向深处潜去。

    越接近水底,光线越幽微,直到视线完全被黑暗吞没。

    霍闻川没有因此而停下来,他继续迎着黑暗下潜。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什么东西从眼前一闪而过。

    霍闻川当即停住,明明已经黑到不可视物,为什么他还能看见有东西?

    正思揣间,下方缓缓亮起,一些现代化建筑物幽灵般出现在霍闻川的目光之中。

    眼前的景象令人惊异,仿佛无意间发现了一座沉没在水底的城市。

    霍闻川挥动双臂,奋力朝水底之城游去。

    双足踏上平坦的水泥路,霍闻川站在一间售卖祭品的店铺外,环顾四周。

    一目扫过,整条街都是祭品店。并且,每家铺面都店门大敞,仿佛正在营业,只是里面黑洞洞的,看不见任何物体。

    沉在水底的城市,却没有水草攀附,亦无贝类栖身,连淤泥都不沾一丁一点,整洁得不匹其所在之地。

    霍闻川沿着街道往前走,路的尽头,一家店铺的屋檐底挂着一盏大红灯笼,颜色鲜艳如新。

    这里的一切都在向霍闻川表明,此城刚淹不久,或许就在昨日,也或许连半日都不到。

    矛盾之处就在这里。

    乌篷船的老者如此漂泊在水面应当不止半日,倘若涨水淹城,他又是如何自救的?且观其行言,似乎并不知淹城之事。

    霍闻川站在丁字路口,忽然不知该往左还是往右。

    “嘻嘻嘻……”

    小孩的欢笑声从左边传来。

    霍闻川连忙看向左边,空荡荡的,并无人影。

    “嘟嘟……嘟嘟……”

    汽车的鸣笛声在右边响起,同时伴随着杂沓的跑步声,甚至还能清晰地听到高跟鞋“哆哆哆”的急走声。

    霍闻川的目光转向右边,同样空无一人,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公交站牌挺立在马路边。

    “哎呀……”

    有小孩好像摔倒了,同伴们都跑过去关心他,大概是磕疼了,哇哇大哭起来。

    幽深的湖底,淹没的城市,却洋溢着热闹的声音,鲜活又冷寂。

    “狗娃子,狗娃子……”

    老人急促的声音自上方传来,霍闻川当即抬头,隔着深不知几丈的湖水,隐约看到他趴在船沿,焦灼地俯瞰水底。

    几分钟后,霍闻川冒出水面,“爷爷。”

    老人瘫坐在船边,急得眼泪横流,看到霍闻川的刹那,顿时惊跳起,“狗娃子,你怎么不听爷爷的话啊?有水鬼啊。”

    “快上来,”老人向浮在水面的霍闻川伸出一只手,“爷爷拉你。”

    “好。”霍闻川抓住老人的手,却猛地将他拉下船。

    “狗娃子,你在干啥子?快跟爷爷上船去。”老人又惊又急,胡乱一把抹掉脸上的水,立刻就要重新回到乌篷船。

    还没等他靠近船边,整个人猝不及防地被霍闻川往水里拽。

    老人不断地挣扎,但霍闻川用上了狠劲,大有一股不把人带到水底决不罢休之势,任凭老人拉扯他的手,也不松分毫。

    越往深处,老人就越发惊恐不安,对水鬼的惧怕直接冲到顶点,即使他从未亲眼见到过。

    恐惧之外,他也想不明白,好好的一个狗娃子,今日怎么突然发起狂来,变得完全不认识了。

    渐渐地,老人不再反抗,四周俱黑,他们下潜得太深,而水鬼又那样厉害,已经逃不掉了。

    霍闻川察觉到老人的变化,但此刻无暇解释,身在水中也解释不了,他拖着老人不断地往深里游。

    未几,眼前一亮,水底之城出现在视野当中。

    老人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他从不知道水底竟然有房子。

    霍闻川再次踏足全是祭品店的街道,老人在他旁边吃惊地站着。

    “滴滴……”

    一辆黄绿色的出租车从二人身旁疾驰而过,寂寥的街道倏然生动起来,来来往往的都是人,如同一副忽然增香添彩的画。

    “老婆子,今天中元节,晚上就别出门了。”

    “早点烧完纸就早点回家。”

    一对老年夫妻说着话的同时,并肩走进其中一间祭品店。

    到这条街的人,基本都是空着手来,然后提着一大袋香蜡纸等祭品走。

    “狗娃子,这是个什么地方?”老人不安地问。

    “爷爷,你们的衣服破了。”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站在二人面前,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懵懂地说。

    老人低头看自己的衣裳,有好几个指头大小的破洞。

    他正要开口,小女孩冷不丁地被一名身穿浅蓝色长裙的女人神色紧张地拉走,“什么爷爷?沐沐,你看到什么了?告诉妈妈。”

    被唤作沐沐的小女孩回手朝两人指来,“一个穿破衣服的爷爷,还有一个哥哥。”

    女孩的母亲明显被这番话吓到,连忙抱起小女孩,逃也似的离开这条街。

    “狗娃子,她们……”

    霍闻川知道老人有满腹疑问,不等他说完就出声打断:“爷爷,我带你去个地方。”

    老人怯怯地打量着周围从未看到过的建筑物,任由霍闻川拉着他走。

    霍闻川一路将他带到水边,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言语轻和地问:“爷爷,你还记得这是什么湖吗?”

    老人张望一番,语气不确定地说:“天雨湖?”

    霍闻川朝老人的侧后方指,那里竖着一块蓝色的介绍牌,第一行就写着:天雨湖简介。

    “爷爷,是天雨湖。”霍闻川肯定老人的记忆。

    老人发出疑惑的喃喃:“咋变样了?”

    霍闻川:“爷爷,你已经过世了,过世了很多年,就在天雨湖出的事,你还记得吗?”

    老人的表情如闻惊雷,“狗娃子,你说啥?”

    霍闻川指向天雨湖,“你的船,就沉在湖底。”

    老人周身开始颤抖,“狗娃子,你又在骗爷爷……你就爱捉弄爷爷……”

    “船就在湖底,我陪爷爷去看。”霍闻川拉着老人,双双跳进天雨湖。

    潜到湖底,果然有一艘乌篷船。

    篷顶歇满贝壳,船板缠着数不清的水草,霍闻川来到船头,用手托起那只依旧挂在篷沿的铃铛,上面已经生满铜锈。

    “船底破了。”老人缓缓道。

    霍闻川:“爷爷没能游上岸吗?”

    “咱爷俩就指着这艘船过活,我舍不得啊。”老人哀哀道:“狗娃子,你不该来救我,都是爷爷害了你。”

    霍闻川面含微笑,“爷爷,我不后悔。”

    老人一把抱住霍闻川,痛哭流涕,“我有个好孙儿,我命好,我徐大器这辈子命好啊。”

    话落之时,一个猛浪急打过来,瞬间冲开霍闻川。

    一片激流中,他看到徐大器抱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寸头小伙,站在乌篷船顶,满面笑意。

    清脆的铜铃声仿佛在耳畔响起,他身上的衣服,又变回那套合体的休闲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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