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站在卢府门前,白日里围聚的人早已散去,明月高悬,此时已鲜有人迹,就这么站定在路中间,也不会有人觉得怪异。

    月色撩人,照得人影倩倩,心也斑驳摇曳,门上挂着白色的灯笼,些微晃动在深邃的夜色之中,而那之上的“奠”字,看得人触目惊心。

    “小姐!您终于回来了!”临福丢下手里的家伙什跑了出来,不知哪位看门的瞧见了去唤了临福来。

    她久久才收回视线,疲声说道:“临福,给两位公子安排房间,好生照料。”

    “是。”临福给两位带路,秋崇跟着走了几步后停下,回头看她,孤身一人站在街上,静默得像是尊雕塑,不动不倚,融在这黑夜中也恰如其分。

    在她的视线转来前,秋崇移开了目光,回身随临福踏进卢府,这就是生她养她的地方,就在这里。

    康颜抬起步子往里走,不知是她脚下绑了那千斤的巨石,还是这石板烫得人无处下脚,她走得格外地缓慢,且郑重,每一步都似是细细思量后的。

    这台阶,门槛,石板,她不知走了有无数次,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疏离,陌生,似是梦里来过的地方,一遍遍走,一遍遍轮回,冲不破一场虚无的梦境,打不开囚禁的心扉和禁锢的感情。府中众人皆穿丧服,来来回回谨小慎微收着步子,不敢多言语。

    女人跪在棺木前泪流不止,丫鬟在一旁小心照看,小孩儿安分地跪在一旁,怯生生地四处张望,渴望从旁人身上获得些什么,以填补他那无比巨大的好奇,他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应该是知道的,比他再大点的时候,她的娘亲离世,她清楚明白地知道发生了什么。

    人死了,就是永远地离开,此生再不复相见,而不是娘亲所说的会永远陪在她身边,不是。

    “小姐。”

    她径直走到棺木旁,看到他静静躺在那里,不说,也不恼,跟平日里没什么区别,总是在她气急败坏的时候泰然自若,一副虚伪假清高的模样。

    再熟悉不过了,可却又那么地陌生,以至于她认不出了,躺在那里的人怎么会是她的爹爹?

    “怎么死的?”

    女人抬起头,由丫鬟搀扶着,婆娑泪眼望着那厚重的棺木,更感觉这口棺是压在心口,憔悴惹人心怜,“说是雨夜赶路摔下山路,救上来寻了大夫,也无力回天……”

    听闻这话,一口气憋在心口,康颜感觉自己无法呼吸,旋步转身离开。

    怎么会怎么会!那个人怎么能这么轻巧地死在雨路上?回来之前,她脑内设想了数不清的可能,被她揣摩又一一否决,他不可能死于这样或那样的方式,但没成想,现实远比她的想象更戏剧。

    她闭上眼都能走回到自己的房间,而此时,在卢府这个宅院里的不适感,达到了顶峰,这再不是她的家了,她无父无母,无亲无故,已然无家可归。她潇洒惯了,从没在此刻这般渴望跟人的粘连,她好想母亲,好想儿时的那个自己。

    她望着夜空,闭上双眼,斗转星移,那个只会在大晚上照样撒野的人儿,也变得深沉了。

    回房路上听到吵嚷声,赶去客房前,正看到几个仆人跟梁燕对峙着。

    “……是小姐的朋友,你们怎么能这么做!”临福拦在仆人们面前,“你们要再依依不饶,小心小姐怪罪。”

    “朋友?呸什么狗屁朋友,老爷刚走就明目张胆地带野男人回来,全县人都看了卢家的笑话,不把这两个人赶出去,这事没完!”

    眼看轰嚷着动起手来,“住手!”

    康颜走过去,仆人们看到她都闭嘴停了下来,她站在秋崇面前,环视了一眼,带头那人眼生,“你什么时候来的卢家?”

    他趾高气昂,中气十足地说:“回小姐的话,三年前就进了咱们卢家了。”

    “那你可知卢家的规矩?”

    “自是知晓。”

    “你就是这么把卢家的规矩记在心里的!”她的音调突然提高了好几个度,把在场的众人惊了个醒,他们鲜少见到大小姐,更别说是生气着的大小姐。

    那人吃瘪,丧着脸咕哝着不出声。

    “我再说一遍,这两位是我卢康颜的朋友,请到家里好生招待的,有谁看不过去跟我说,我亲自请你走,听明白没?”

    无人敢应,她又喊了一声,“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

    众人退下,康颜跟秋崇和梁燕致歉,“对不住,让二位受惊了。”

    “无碍。”

    “临福,你留在这儿,照料好这两位公子,有什么事直接跟我说。”

    “是。”

    “还有什么事?”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康颜问道。

    “没事,小姐放心,小人定将二位公子照料得当。”、

    安排妥当后,康颜继续未走完的路。

    秋崇看着康颜远离的背影,等她离开后,视线便落了下来,不知在想些什么,在临福的问询声中,才进入客房。

    卢康颜回到房中,关上房门背靠着,周遭什么声音都没有,她的庭院里一向寂静,从何时起就已是这般,从娘亲逝世起?还是这卢府另添新人时。

    她从小就一个人睡,很小时候的记忆所剩无几,记事起她就是一个人在这空荡荡的庭院里,从未觉得这庭院太大,进进出出都是咋咋呼呼,举着风筝,摇着拨浪鼓,嘴里舔着糖人,唱着小曲哼着歌,飞奔向娘亲膝下,抱着娘亲的腿要抱抱。

    爹爹抱起她,她还伸着手向娘亲,记忆中都是娘亲的笑脸,温暖的手捏着她肉嘟嘟的脸。

    可倏尔,他们都已弃她而去。

    “小姐。”

    是临福的声音。

    “何事?”

    “回禀小姐,已安排二位公子妥当住下,吃食小点也送了过去,找了两个勤快的丫鬟过去伺候。”

    “好,你退下吧。”

    过了片刻,才听得一声答复,“是。”

    漫漫长夜,尽是无眠。

    次日,叩门声,很轻的叩门声。

    里外皆是静默,“康颜,是我。”

    卢府夫人。

    “你爹爹的丧事,已安排起来,这几日族里的人会陆续前来,按你爹爹的意思,他不愿尸骨暴露,择吉时吉日即可下葬,日子已经找风水先生算过了,今日入殓,五日后出殡。我和绎儿,在前厅等你。”

    卢裴绎身着孝服,庭院里人来人往,一会儿这个人撞到他,一会儿那个人碰到他。

    “对不起少爷。”

    “少爷您小心。”

    他看着娘亲忙前忙后,多次想走到她面前跟她说说话,都还是忍住了。娘亲从侧院回来后,便一直往那个方向张望,直到手边事都安排妥当,也不见娘亲如愿。

    不知何时起乐师已奏丧曲,本就嘈杂的院子越发哄闹,一群人抬着空棺材出了府门,他着急忙慌想跟人说,“爹爹在那儿,你们没有带上他,爹爹还在那儿。”

    可没有人听他说话。

    等他们一行人回来,随从的下人拉着他,“少爷,跟着这位师傅。”

    他就跟在乐师身后,说实话这声音实属难听,不知为何娘亲会同意这等奏乐,走到吃水的井前,看着他们取了水,取水也要这么大费周章,娘亲竟然还不发火,真是稀奇。

    回来后众人围在前厅,他好奇地探头也不知他们围着爹爹作何。

    灵堂前点上了长明灯,娘亲便命人带他下去。

    他的手扒着门框,看着娘亲跪在蒲团上,爹爹死了,娘亲为何这么悲伤?久久地跪在这里哭泣。

    “少爷,咱们走吧。”丫鬟牵着他的手。

    “爹爹不陪绎儿玩,娘亲也看着不开心,大姐姐呢?大姐姐好不容易回来了,咱们去找大姐姐玩吧。”说完挣脱了丫鬟的手蹦蹦跳跳起来。

    “不可!少爷!”

    卢裴绎转弯处撞到突然冒出的人的腿,跌坐在地上。

    “小少爷,您这么横冲直撞地,小人万一伤着你了,这可说不清理了。”说着,揪着卢裴绎的后衣领把他提溜起来,看他四脚乱舞。

    “你干什么,快把少爷放下来。”丫鬟上前想救下少爷,却被那人蛮力推倒,一下子撞到柱子上进而倒在了地上。

    “关你屁事。”

    这时那人的后背膝窝各受一力,手上松了力气,微蹲了身,卢裴绎摔在地上。

    “大姐姐!”

    卢康颜看了她这个“弟弟”一眼,目光转而放到那人身上,又是这人,“看来,这卢府的家规,是需要好好说道说道了。”

    “小姐,”那人俯视着来人,丝毫没有敬意,“我没什么意思,就是跟小少爷玩玩,闹着玩儿的。”说着蹲下把小少爷扶起来。

    “自己去管家那儿领罚。”

    “是。”说完扫了一眼这两人,退下去了。

    “大姐姐,爹爹和娘亲都不陪我玩,你陪绎儿玩吧。”说着抱着她的腿,抓着她的衣袖撒娇。

    她抽出衣袖,冷着脸,“丧事怎么样了?”

    丫鬟起身半跪着,“回小姐的话,入殓仪式皆已完成,族中已有长辈奔丧而来,夫人已安排住下。”

    “刚那个下人叫什么?”

    “他叫朱霄。”

    “我知道了。”说完拔腿就走,卢裴绎紧追两步跟不及,摔趴在地上。

    “少爷,少爷您没事吧。”

    “大姐姐。”

    “少爷,嘘!咱们别去打扰大小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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