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熙山还是太虚山弟子的时候,也像明雪枝一样,不苟言笑,一天到晚都在山头上修炼。

    天资聪颖、长相性格温润,所以他一直很受欢迎,不需要刻意结交朋友就有人凑上来,他只要挑选合意的来往就好。

    后来他和妹妹一同登上金丹才十几岁,至今未有人超过他们的记录。谢家兄妹一时风头无两,仙盟从未出过这么一双天才,看着那些登门礼,师尊都笑开了花,连朝廷得了消息都要请谢熙山去挂名一个国师。

    套用一句俗世的诗句“一日看尽长安花”,对于那时春风得意的他们来说,每日迎来送往的人物比长安花还鲜妍,已经到了不以为奇的地步。人们对他包容到即便他完全不记得这些朋友的脸,也没人会生他的气。

    元婴之后,寿元增长,对比十几岁的人生长度,他的时间可谓是无穷无尽。

    这时候他的朋友渐渐固定,脸也记住了,偶尔会跟他们说两句话,看到他们惊喜的神情,谢熙山总有些愧疚。下次,下次一定会记住他们的名字,回应他们的感情,然后一起出生入死,就像真正的朋友那样。

    但他总觉得还有时间,来日方长。藏书楼里的功法是那么多,那么有意思,他沉浸在灵力的探索中,一抬头天就黑了,再抬头,天又亮了。

    他的朋友少了一些。

    但是没关系,谢熙山从不缺朋友,甚至在很久之后才想起某个人不见了。

    年少春衫薄,少年人的感情也像春风一样飘忽不定。世间好玩的东西那么多,他被吸引目光,流连其间,这套功法学腻了就换下一套,这个朋友不见了还有其他的。

    他身边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直到想起来,最开始的那些人都不见了。

    他试着寻找,那些人要不是死了,要不就是遁入山林或者不再修炼。

    最令他印象深刻的是,他结识了一个小门派的长老,长老没有徒弟也没有亲人,每日就是喝茶修炼,见谢熙山来了就手谈一局。等他想起这个老人,门派的弟子往后山一指:“长老就葬在那里,他留了一套棋具给你。”

    他捧着那盘棋子,终于明白所谓少年薄情四字是什么意思。并非天生凉薄,只是这个世界过于五彩缤纷,少年人像猫儿扑蝶一样,永远不会腻味。蓦然回首,已经找不到最开始的那只蝴蝶了。

    与此同时,谢润川失踪了,妹妹比他先一步跨入化神,全天下没有她去不得的地方,他沉湎于故人离去,没放在心上。

    谁知谢润川再回来就身染怪病。恰逢他升作太虚山长老,庶务繁多,没有马上过问。再问起,妹妹只是淡淡一笑,糊弄过去了。同血至亲尚有无法化解的隔阂,何况他人?而他的手足,终究有一天也会变成某个不相干的他人。

    世事纷至,吹乱了他案桌上的人生计划。

    他最想要的是时间,最无法承受的也是时间。

    时间越短,他相识相知的朋友就越少,时间越长,他送走的朋友就越多。两者拮抗,简直是一个无法通融的悖论。

    他像一叶没有系绳的扁舟,飘荡在海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当明雪枝晋级元婴时,他的眼睛亮了。

    他的锚点出现了。长了不说,至少明雪枝能活到一百来岁,这就够了。

    锵地一声,柳湍雨的匕首别开谢熙山的长剑,甩出几道尖锐瘴气,谢熙山偏头,被瘴气削落一缕头发,垂落肩头。

    柳湍雨的双眼爆出火星,“你在迟疑,你根本就不喜欢她,她不能交给你!”他气势大涨,飞速翻阅脑中传承,一目十行,接连使出不同绝技,难以应对。

    这个家伙喜欢明雪枝,那他呢?谢熙山摸不准自己的感情,看着柳湍雨拼命诉说,挥洒鲜血只为一个人,不知为何,他竟然有点羡慕。

    他没有这样的人。

    兵戈之声不绝于耳,两人毫无保留地放出全部实力,你追我赶,你来我往,游走于整个第五层。一道道攻击轰在石壁上,地动山摇,连陵墓之外都能感知到。

    他到底是在为谁而战呢?

    心中越迷茫,手上越见迟缓,面对柳湍雨的攻势,他几乎节节败退。

    他刚才想到很多人,师尊、妹妹、过世的朋友们、徒弟……究竟是目标越单纯的人越可能成功,还是那些身负重责目标驳杂的人?

    谢熙山再次握紧剑柄,劈开迎面而来的瘴气。

    究竟是背后站一个人的力量大,还是背后站一百个人呢?

    他没有答案。

    但并不代表他会让步。

    柳湍雨随着变招,加上魔种的指点,手上的武器从匕首换到大刀再换到长枪,百般兵器皆得心应手,越战越勇。饶是积累丰富的谢熙山也应对不暇,招式见老,而傍身的星箭又不剩多少。他长出一口气,却不敢轻易放松。

    战斗长达两个时辰,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活动过了,有些吃不消。

    战况渐渐倾斜。

    魔尊现世必将引发浩劫,即便今日可能要跟他同归于尽,也要将其扼杀在摇篮中。

    谢熙山外貌狼狈,头上的玉冠碎了一边,只剩个玉簪勉强固定头发。一张俊脸沾满扬尘,脸上好几道被剑风蹭出的血痕,额头上布满细汗,嘴唇毫无血色,呼吸粗重。一身潇洒白衣也满是污渍,腰上的玉珏早不知道掉去哪里,与往日端庄风雅的仙人形象相去甚远。

    唯有一双凤眼亮如星辰。

    他并做剑指,一寸寸激发佩剑剑意,转眼间光芒大盛,直通天地。

    一切输赢就在这招之间。

    他的力气显然不足以支撑这么强大的招式,丹田运转到极致,身上干涸的经脉隐隐作痛。

    谢熙山的嘴角咬出丝丝鲜血,目眦欲裂,他大吼一声,剑意排山倒海而来。整个第五层夷为平地,土地陷落,冲击震碎了长存千年的巨石,整座遗迹地动天摇,摇摇欲坠。

    剑招直接打破了头顶和脚下的土层,轰隆之声不绝于耳,全世界都在颤抖,没有一处安全的立足之地。

    强大的冲击之下,哪里都躲不开,柳湍雨张开全部防御,硬接了下来。他用尽最后的力量,拖着残躯不断踩着碎石向上跳跃,但已经渐渐提不起气,落于后方。

    遗迹之外的天空就在头顶,越来越亮,柳湍雨咬着牙追赶,却力不从心。

    谢熙山在碎石间锁定他,又是一招,数不清的巨大碎石掩埋了柳湍雨的身体。

    眼前一黑。

    一切慢慢平息。

    谢熙山站在废墟上,垂眸看着脚下的土堆。一座小山包那么高的石头堆压在柳湍雨身上,根本找不到他在哪里。谢熙山灵力一扫,重重巨石之下,柳湍雨浑身都被碾碎,拼出一个全尸都困难。魔尊距离断气也只差几息,纵使再有什么绝招也绝不可能用出来了。

    不管是血还是瘴气,都不够了。

    谢熙山上气不接下气,顾不上失仪,直接半跪在土块上,全身脱力,他靠着巨石休息。除了喘气,什么都做不到。好累,实在是太累了,拼尽全力的厮杀,连他自己都快交代了。

    他望着石头堆,就像望着一座巨坟,叹道:“这招我自从习得之后,还从未使用过。”

    过了半个时辰,谢熙山慢慢站起身,准备离开。

    脚下忽然传来颤动,他难以置信地回头。

    一截裸露着白骨、碎肉的手臂推开顶上的巨石,按在地上,留下一道猩红血印。

    谢熙山仿佛见了鬼,一时间都忘了反应,就这么看着柳湍雨爬了出来。

    这还是人吗……

    爬出来的柳湍雨简直是一具新鲜的尸体,身上血淋淋的,本该是头颅的位置更是一片模糊,无法用语言描述。都受了这么重的伤,竟然还能活动吗?完全就是僵尸。

    他每走出一步,地上就多一个血脚印。

    “你,你到底……”谢熙山连忙吞下十几枚丹药,唤出星箭,紧紧盯着柳湍雨的一举一动。不管怎么说,这实在是超出想象,四肢藕断丝连,竟然还能行动。

    柳湍雨大概是眼睛的地方射出一道绿光,仿佛狼的眼眸,还未开口便叫人胆寒。

    他的喉咙发出沸水般的咕隆,仔细听才能听出他的话:“抱……歉了,他,不能死在,你的手上。”

    完全看不清那具身体如何移动,更想不到它是怎么动起来的,只觉得面上一阵腥风,下一秒视野就换成天空。他后知后觉脸上挨了一拳,眼前冒着金星,星箭呆愣在身边,忘记驱策。

    谢熙山本就力竭,这一拳没用什么力气就将他击倒。

    但并非是他不想招架,而是太快了,根本来不及指挥星箭。距离柳湍雨话音刚落,连弹指都不到,谢熙山就躺在地上了。

    在昏迷之前,谢熙山听见他断断续续的嘟囔:

    “我知道,你的,弱点。”

    “你,控制星箭,会忽视,防御。”

    “以前,就,提醒过你。不过,你不会记得,就是了。”

    到底是谁?谢熙山想不出来,就连师尊也从未跟他说过这种话。眼前渐渐黑暗,脱力感蔓延至全身,他不得不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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