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当日,李昭来到约定的护城河边。远远的,她看见水榭内,顾沉宵正与一名姿容艳丽的女子交谈着。李昭离得远,听不清他们谈话的内容,只见顾沉宵神色冷漠,抬脚正要离开,女子在后面不知说了什么,顾沉宵脚步一顿,女子款步上前,与他正面相对。

    李昭走近了一些,听见那女子说道:“大人,您就不怕……”

    兴许是她的脚步声惊扰了他们,两人同时朝李昭看来。触及李昭的目光,顾沉宵的脸色霎时变得铁青,拂开女子的手,快步朝李昭走来。

    女子悻悻收回手,朝李昭看了两眼,转身从另一个方向离开了。

    李昭扭头便走。

    顾沉宵追上来,语气焦急:“陛下,可否听微臣解释?”

    李昭捏紧了拳头,默然不语,只顾气势汹汹地往前走。

    顾沉宵跟在她身后,边走边解释道:“微臣在此处等陛下,那名女子不请自来,微臣并不认识那名女子。”

    李昭置若罔闻,继续往前走。

    顾沉宵急了,拉住她的手,放软语调喊她的名字:“昭昭。”

    李昭冲冠一怒,愤怒握拳:“敢动朕的男宠,看朕不砸了她的场子。”

    顾沉宵微微愕然,沉默片刻,“陛下不是在生微臣的气?”

    李昭蹙眉,道:“我生你的气干嘛?我又不瞎,又不是看不出你刚刚的表情有多抗拒。”

    顾沉宵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般笑了。忽然想起一事,他面色肃正,道:“听话音,陛下认识方才那名女子?”

    李昭语塞,心虚地顾左右而言他:“走吧,我刚刚看到那里有卖糖葫芦的。”

    顾沉宵却不打算就此作罢,“陛下在何处见过她?”

    见躲不过去,李昭摸了摸鼻子,讪讪笑道:“以前在杨柳巷的风花雪月楼见过。”

    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经地方。

    顾沉宵斜眼睨她,脸上明明是笑着,却令人如坠寒冬,“陛下真是见多识广。”

    李昭诚恳地低头认错:“对不起,下次一定带你一起去。”

    顾沉宵:“……”

    因为是七夕,街上熙熙攘攘,行人如织,男女同行的不少,虽然大凉民风在李昭的带领下逐渐开放,但像他们这样男男同行的仍不多,一路上吸引了不少目光。

    与顾沉宵一起逛街的次数多了,李昭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目光。然而,某些议论声却让她不得不在意。

    “那人是不是顾相?”

    “好像是。”

    “跟他走在一起是个男的,两人关系好似不一般。”

    “顾相断袖之事又不是什么秘密,要不是与陛下有那层关系,年纪轻轻如何能官拜相位?他至今未娶妻,还不能说明一切么?”

    “啧啧,人前一本正经,爬上龙床不知是什么样呢,想想就觉得怪恶心的。”

    如此诋毁,李昭听得心头发闷。顾沉宵却好似没听到一般,微笑着走到街边买了一个糖人,塞进她手里,朝她微微笑着,低声道:“陛下,我们去放花灯吧。”

    李昭扯了扯嘴角,挤出一抹难看的笑容,“好。”

    “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百姓乃社稷之根本,无论何时,你需记住,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紫宸殿内,李昭正教导李恒。

    李恒点着脑袋表示明了:“先生也是这么说的。”

    李昭继续:“兼听则明,偏听则暗,要多听取臣子们的意见。”

    李恒:“可是父皇,你好像经常不听臣子的意见。”

    李昭:“……某些方面不要学你父皇,你父皇不是个好皇帝。”

    “父皇是好皇帝。”李恒猛然拔高声音,激动得站了起来,语气笃定。这几年他个子长高了不少,站起来跟李昭差不多高了,已有少年模样。

    李昭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坐下,正要说什么,却听石青禀报道:“陛下,方大人求见。”

    “方大人?”李昭微微蹙眉,一时竟想不起有哪位姓方的大臣。

    “是刑部的方昂方大人。”石青道。

    李昭恍然大悟,方昂这个人在刑部多年,一直没什么存在感,以致于她完全将其抛在脑后了。她从旁边书架上随手抽了一本书给李恒,吩咐他:“今日把这本书的前半部分看完。”然后便抬脚往外走去。

    方昂一直是个比较低调的人,他贸然前来面圣,定然是有十分重要的事情。

    听完方昂上禀的内容,李昭的脸色降至冰点,“爱卿此言可有证据?你可知诬告朝廷命官是什么罪责?”

    方昂跪伏于地,道:“若是没有确凿的证据,微臣断然不敢向陛下告发此事。”他说着,呈上一封折子,“请陛下御览。”

    李昭看完折子,沉吟半晌,揉了揉眉心,道:“公事应该公办,此事还是交给大理寺去查吧。”

    方昂面色一喜,拜道:“陛下圣明!”

    两日后,顾沉宵因涉嫌谋反,被押入大理寺监牢候审。

    此消息一出,如同一道惊雷落下,朝野震惊,百官议论纷纷。

    大部分人觉得匪夷所思,顾沉宵多年来为官素有清名,两袖清风,除了与陛下有些不太正经的传闻之外,堪称完美,从无结党营私之举。也不知是什么人,竟然说他想要造反,甚至还拿出了证据,不知真假。

    一部分眼红之人,早就嫉妒顾沉宵独得陛下宠信,此刻便乐得落井下石。

    群臣拭目,都关注着这件案子的进展。

    李昭虽然有心袒护,但是一想到坊间关于他们之间关系沸沸扬扬的传闻,她觉得自己的袒护只会让事情雪上加霜。清者自清,她相信大理寺一定会还给顾沉宵一个清白。

    曹言峥如今已由大理寺少卿升为大理寺卿。李昭去大理寺看望顾沉宵,他出来迎接,对她道:“陛下请放心,顾大人在此一切安好。”

    李昭其实是比较放心的,曹言峥对顾沉宵向来带着几分钦佩,又有些私交,加之此案尚无定论,多少是要给朝廷官员一点面子的。

    进入监牢之后,李昭发现,这面子给了可不止一点。顾沉宵那间牢房里,布置虽然谈不上华丽,但干净整洁,清新雅致,生活物品一应俱全,堪称牢狱之中的高级总统套房,给足了嫌犯人文主义关怀。

    牢里,顾沉宵正坐在椅子上兀自出神,眸色幽深。见李昭出现在牢房外,他神色稍稍一滞,撇去眼中的冰冷之色,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温和暖意,缓缓起身,向她行了一礼:“陛下。”

    李昭命人打开牢房的门,走了进去。石青跟在她身后,将拎着的食盒放到桌上,从食盒中取出摆盘精致的菜肴。

    李昭扬起唇角,道:“朕还担心你在这边吃不饱,穿不暖。”她扭头,环顾四周,轻笑出声:“看来是朕多虑了。”

    顾沉宵似乎没有开玩笑的心情。也是,有谁被关在牢里还能笑得出来?

    他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覆盖住点漆般的眼瞳,令人看不出他的心绪,“陛下不怀疑微臣吗?”

    李昭笑了,语气中带着理所当然的信任:“朕几次三番想要禅位给你,你都不要,还谋反?没有比这更荒唐的指控了。”

    离开大理寺前,李昭叮嘱曹言峥一定要好好调查,不仅要查出案情真相,如果有人胆敢诬陷朝廷命官,也一定要将诬陷诽谤之人查明,绝不姑息。这话几乎可以说是明目张胆的偏袒了,说明李昭不认为顾沉宵会造反,而是怀疑有人恶意诋毁他。

    曹言峥颔首应下,承诺道:“微臣一定会给陛下和顾大人一个交代。”

    经过多方走访,紧锣密鼓的排查,案情水落石出已是半个月之后的事情。

    曹言峥面见李昭,将详情一一阐明:“方昂提供的证据,经过排查,一半以上的证词都是捕风捉影之词,并无确凿证据。关键证据是顾大人与人往来的书信,通过核对,字迹虽然极为相似,细微之处却稍有不同,应该是伪造的。另外,数日前,顾大人府上曾经遭窃,当时顾大人报过官,此案中的部分物证乃顾大人府上失窃之物,由此可见,是有人刻意栽赃陷害。”

    “经过审问,方昂已经供认,大部分证据来自于其好友陆乘云。有同僚说,早前陆乘云就表达过对顾大人的不满,此番可能是恶意栽赃。”

    “经过审讯,陆乘云已经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曹言峥将案情卷宗呈上,卷宗上将方昂提供的证据逐个列出,对应着做了注记,“这些都是栽赃之词,这些证据乃是伪证。”

    曹言峥想起陆乘云被带进大理寺之后的模样,觉得有些好笑。本就是文文弱弱的书生,面对大理寺阴森的地牢、可怖的刑具,还没开始审讯他就已经吓得腿脚发软,也不知当初哪来的胆子诬陷朝廷命官。

    陆乘云这个名字,李昭许久没有听过了。她想起,先前他办事不力,被贬官调离礼部,大概从那个时候起,他就记恨上顾沉宵了吧。

    李昭去牢里见了陆乘云。牢里放着一张长凳,但是他没有坐,而是坐在脏乱的地面,蓬头垢面,精神恍惚,手指无意识地扯着地上的枯草,嘴里嘀嘀咕咕,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语。看见李昭,他眼中迸发出一丝希望的光芒,扑到李昭脚边,紧紧抱住李昭的小腿,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却被狱卒迅速拉开,拖到一旁。

    被拖开后,陆乘云情绪彻底失控,嚎啕大哭:“陛下,微臣一片忠心,天地可鉴!陛下,不要被奸佞蒙骗啊!”

    李昭掸了掸衣摆,在那张长凳上坐下,叹息轻不可闻:“陆爱卿,何至于此?”

    陆乘云抬头看她,乱发下泪眼婆娑,语音哽咽:“陛下……”

    “从前朕只觉得你庸碌罢了,从不认为你是什么恶人。但是这一步,你错得离谱。”李昭望着他的眼睛,语气中透出浓重的失望,“你可知错?”

    陆乘云咬了咬牙,短暂沉默后说道:“陛下,微臣赤胆忠心……”

    “够了。”李昭抬手止住他的话,径直问道:“朕且问你,你是否伪造证据,构陷朝廷官员?”

    陆乘云身体往后瑟缩了一下,嗫嚅着说道:“是……但微臣有不得已的苦衷!”

    李昭阖了阖眼,拂袖起身往外走去,“大理寺自会给你公道。”

    趁侍卫松懈之际,陆乘云挣脱控制,奋不顾身地扑到李昭跟前,歇斯底里地哭喊道:“陛下,微臣没有错啊!大理寺与顾沉宵沆瀣一气,他们不会给微臣公道的!”

    李昭轻叹一声:“你害人在前,却还觉得所有人都要害你……”

    傅明阳上前将其拉开,不料陆乘云却拼尽力气冲上前,紧紧揪住李昭的衣角,“陛下,您一定要相信微臣啊!陛下若是不信微臣,李家天下将覆!”

    傅明阳再次将他拉开,道:“口出大逆不道之言,此人恐怕是疯了。”

    见李昭无动于衷,陆乘云忽而癫狂大笑:“我没有疯!我没有疯!是你们太过愚蠢!蠢人!一堆蠢人!你们就等着报应吧!可笑!可笑!”

    走出监牢大门时,仍然可以听到他疯疯癫癫的呼喊:“报应就要来了!昏君!昏君!报应就要来了!”

    李昭心底生出些许悲凉,脚步未停,渐渐将他的声音抛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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