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安一觉睡下去,醒来时阳光已经从房间朝南的窗子缝隙里照了进来。

    他穿戴整齐,推窗看了一眼天边喷薄的朝霞和小镇街上稀稀落落的行人,长长吸了一口深秋冷冽而清爽的空气。

    日头既已升起,女鬼魑魅想必已经回到软甲中去,步安掩上窗门,试着招呼一声,没有任何反应——看来这女鬼白昼时不但被禁足甲中,就连开口说句话都不行。

    步安正纳闷官兵为什么没来镇上盘查,只见床边简陋的榆木桌案上,搁着一张纸,纸上留着一行字,字迹不行不草,有种诡异阴森的气质。

    “夜半来人,持督使腰牌,问过店家,便即离去。”

    步安隐约觉得这行字有些奇怪,伸手去摸时,那墨迹化作一丝微凉的气息从他手指上钻进体内。竟是用阴气写成的字!

    有了这女鬼,许多事情还真是方便了不少,步安也不得不承认,女鬼说的没错,他的确舍不得扔掉这件内甲。恐怕以前历任甲主,也是抵挡不了这诱惑,才一步步走进了参昉设下的恶作剧圈套。

    步安微微一笑,心说彼之砒霜,我之蜜糖,参昉机关算尽太聪明,怎奈何世上有人非但不惧阴气,还求之不得,多多益善。

    这天上午,他故意留在镇上,吃过早饭,买了些野茶和山核桃。坐在露天茶肆里,跟卖茶的老汉闲聊。

    素素得知那女鬼白天出不来,于是亦步亦趋地跟在步安身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听话乖巧,只是时不时要发会儿呆。

    卖茶老汉见步安儒生打扮,刚开始还有些紧张,之后见这小书生丝毫没有架子,才打开了话匣子。

    老汉说,邪月一来,人心惶惶,镇上有两家富户竟将祖宗传下来的田舍都卖了,举家搬去了杭州城;也有外乡人贪图田价低贱,买田买地在此落户。外乡人来得多了,镇上不太平。

    又说,这附近十里八乡,家家养蚕织丝,眼下行路艰难,客商少了,丝绸难卖,日子不比往年。但县衙官差们前些日子来收秋粮时,传了县太爷的话,道是邪月不久。

    说到这里,老汉叹道:“只怕知县老爷不曾说过这样的话,是那些黑心差役们为了收粮便利,瞎编乱造的。”

    步安摇头笑笑,问老汉谁家有今年新织的丝绸卖,接着便由老汉领着去镇上转了一圈,挑看着顺眼的各买了几尺。

    吃过了中午饭,步安结清房钱,带着素素施施然离开镇子,往东南方向去。

    之后几日,他带着素素游山玩水,练剑之余,还要给她做些思想工作。

    素素大概也怕那女鬼把公子抢走了,几天下来,夜里也敢壮着胆跟在步安身边,只是拽着步安的手掌上湿乎乎的全是手汗。

    这年头男风正盛,寻常念书人带个眉清目秀的童子在身边,多少有些不足于外人道的趣味。因此主人与书童牵着手游街过市,也算不上出格。只不过素素看上去不过十岁左右,作为书童,实在太年幼了。

    九月初十下午,步安终于回到越州城。

    城门口仍旧是那一群官差,见到步安时,脸上的神情却和十几天前完全不同。眼神躲闪,似乎想要出声招呼,又有些顾虑和忌讳。

    看来这几天,越州北城巡检汪鹤汪大人的日子不好过。连带着他手下这些人也都灰头土脸的。() ()

    步安心里觉得好笑,脸上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照旧笑着拱拱手朝他们打过招呼,才没事儿人似的牵着马走进城去。

    去过了江南第一大城杭州,再看越州城的感觉也有了不同,似乎城墙变矮了,街道变窄了,连路上行人都变少了。

    步安回到阜平街,迈进七司衙门口,迎面就看见惠圆捧着一册书,坐在院子里。

    “和尚!”他中气十足地大喝一声。

    惠圆和尚放下书册站了起来,憨笑道:“这么早就回来了?”

    老实和尚果然不会说话,哪有嫌别人回来得早的,洛轻亭就比他机灵多了,听见步安的声音,就乐呵呵迎了上来,满脸挂笑道:“步爷再不回来,七司人心都快散了!”

    这一句就很有嚼头,像是在说七司没了步爷不行,潜台词却是在告状,除此之外,还带着一丝忧心,似乎这些天来,她都快为七司操碎心了。

    步安暗自摇头,心说人太聪明也不是好事,往后要是别人每说一句,都被自己看破内心想法,岂不是活得太累了!

    “这又出了哪个害群之马了?”步安笑着骂道:“准是花道士吧!他是不是把游平也带坏了?”

    洛轻亭微微一愣道:“步爷怎么知道?”

    不知道才怪,邓小闲老早就蛊惑游平跟他去春燕楼快活,现在有银子壮胆,游平哪有不被他拉下马的道理。

    但这都属于无伤大雅的私事,是洛轻亭对花道士有点意思,总想着要把他劝回正道,才会这么大惊小怪。

    步安当然不会拆穿洛姑娘的用意,顺着她的话笑道:“瞎子呢?也不管管他们吗?”

    张瞎子慌慌张张地从后屋跑了出来,笑着喊道:“步爷回来啦!”

    步安心说,瞎子这是背着自己干了什么?为何这么慌张?

    “大嫂呢?”他做得丝毫看不出来,从挂在马背上的褡裢里取出一个包裹,扔给了瞎子:“我从杭州回来,顺路买了些杭缎,给大嫂还有大丫二丫做几件新衣裳。”

    瞎子接过包裹,咧着嘴笑道:“淑云,还不快出来谢过步爷!”

    这时,他婆娘才一边整理着头发一边从屋里出来,脸上潮红一片,屈膝万福道:“谢过步爷……”

    步安笑着瞪了张瞎子一眼道:“上梁不正下梁歪!我说你怎么慌慌张张的呢!”

    张瞎子一张老脸憋得通红,嘟囔道:“都怪这婆娘……这几日夜里都要去捉鬼,我,她……”

    洛轻亭一个大姑娘家,听到这里脸上又烫又红,低着头拽着衣角走了出去。惠圆和尚愣了愣,也跟着出去了。

    穷人乍富,老来得妻,总有些槛儿很难迈过去,虽然眼下还没有耽误正事,但洛姑娘的忧心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既然晚上要去捉鬼,邓小闲和游平都跑哪儿去了?!”步安一下子板起脸来。

    张瞎子几乎从来没见过步爷这么严肃,心里不自觉咯噔一下,额头上汗都流下来了。“我这就去把那两个畜生找回来!”他跑着出了院子,一溜烟往街上去了。

    步安见李氏也被他吓得脸色发青,便笑道:“难得出去一趟,瞎子就管不住队伍,真不叫人省心。”说着又让素素拿来沿途买来的各种特产小吃,去分给大丫二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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