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船扬帆起航,几十位桨手同时发力,当真是乘风破浪。

    略带着腥气的湖风迎面吹来,众人面上都有愉悦之色。

    玄武五洲从视野中消失时,步安找了个头头模样的船员过来问话,屠瑶就在一旁听着,不时也问上几句。

    船员的方言,步安只能听懂七八分,他的问题,也要反复说上几遍,对方才能听懂——十七明明可以充作翻译,却坐在船尾一动不动,根本不准备过来帮忙。

    只问了几句,步安便知道了为什么十七也会说这奇怪的方言。

    这里并不是东海——这一点显而易见,因为湖水是淡水——而是一个从秦朝末年起,便与世隔绝的水上世界。

    也就是说,此地的居民与东海列岛上的居民,在春秋到秦末之间相隔不远的时间段里,因为截然不同的原因,和中原文化彻底断开了联系——十七会讲神州官话,想来因为东海神族与中原一直保持着联系。

    这大船所属的岛国,叫作樱洲国,下辖樱洲、梁州二岛,七郡三十一县,是水天三国中最大的一国。

    除此之外,水天三国中另外两国,分别是下辖崔洲、洹洲两岛的齐国;以及占地最大,人口却最少,物产也最贫瘠的草州国。

    相传水天五洲本来没有国别之分,岛上居民都是躲避暴秦苛政的百姓后人,只不过世代繁衍,不出百年,便有人效仿始皇,做了这水天泽国的皇帝。

    后来百姓起义,将这位皇帝拉下了马,建立大小王国,接着每隔百十年都有战乱,正应了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而眼下樱洲国与齐国分庭抗礼,草国无人问津的局面,已经维持两百多年了。

    听了这分明格局颇小,却又偏偏荡气回肠的两千年历史,屠瑶忽然对着水天一色的景致,悠悠感慨道:“荡漾空沙际,虚明入远天。秋光照不及,鸟色去无边……”

    步安随口接了下去:“势引长云阔,波清片羽连……”

    宋蔓秋也顺势接上:“樱州杳难测,万古覆苍烟。”

    紧接着三人相视而笑,眼神中却都带着一丝心照不宣的失落。

    七司众人多是牛嚼牡丹之辈,搞不懂这三人为什么忽发感慨。唯独洛轻亭很是读过几年书,自忖比张瞎子他们懂得多些,便笑着赞叹道:“步爷三步成诗,世人皆知。想不到屠大儒与宋姑娘也有这等文采!”

    步安只是笑笑,没有挑破事实,令她难堪。

    却不料惠圆很不识趣地插嘴道:“这是唐人张籍的诗……”

    洛轻亭顿时一脸尴尬。

    “这水天泽国,自秦末便自成一体。我们方才不过是想试试,唐时的诗,能不能招来灵气。”步安笑着摇头道:“此地并非没有灵气,既然唐诗无用,便说明并非全然与世隔绝,至少游灵想通。”

    “这等文人游戏,果然不是我这念了三年私塾的粗人能懂的……”洛轻亭笑着自嘲。

    众人都笑了起来。

    十七却故意看着船尾的波浪,假装什么没有听见,只是牙根咬得发痒——无巧不巧,她也只读过三年书,也一样不知道那几句诗源自何处,因此洛轻亭的自嘲之辞,在她听来便分外刺耳。

    这会儿,她很想文绉绉地骂上一句,好让那说书的和两个学儒的女人全都下不来台,只是搜肠刮肚也只想出一句“迂腐尖酸”——这词虽然是用来骂儒生的,可用在这里,一点都不贴切,说不定还要惹她们耻笑!

    十七竟然升起一丝“书到用时方恨少”的感慨,心想着往后再回岛上,非得勤翻书,至少要多学些讥讽揶揄的文词儿。

    步安哪里知道她的心理活动如此复杂,他的心思压根就没放在这疯丫头身上,半晌又问起船员,有关这水天泽国的情况。

    这船员对众人先前所在的玄武五洲一无所知,仿佛这五座小岛是忽然出现的。

    大约是见这群陌生来客气度不凡,仿佛天外来客,他也渐渐没了戒心,尤其是关于樱洲国的情况,从一开始的缄口不语,到后来越说越多,越说越细。

    原来这樱洲国的现任皇帝姓徐,已经传了十二代,施行的是法家那套严刑峻法,因此民穷而国强,几次讨伐齐国未果,国力渐衰之下,百姓的日子愈发不好过。

    出于显而易见的原因,水天三国没有骑兵,步卒也很有限,造船的本事却很了得,历史上攻打齐国,曾一次出动八百艘战船,称得上白帆遮天。() ()

    而步安最关心的修行人,这船员虽然接触不多,却也有所耳闻。

    樱洲国有术士上千,全为朝廷效力,相传大司马李瑜有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本事。

    听他说得神乎其神,步安当然不会信。

    三个弹丸小国,与神州天下怎么比?人口基数太小,修行天才出现的概率显然也要小得多。

    这时天色渐暗,船上自有伙食,众人担心有诈,便命船员们先吃,看着无碍,才饱食了一顿,接着安排了值守,才在船舱里将就着呼呼大睡。

    步安亲自守了上半夜,下半夜睡得正沉,忽然被船外的“咚咚”巨响吵醒。

    睁开眼时,船上已经乱作一团,步安赶紧登上甲板,只见天色已经微亮,船头方向隐约有延绵的陆地,而在湖岸线与脚下艨艟之间,竟然横贯着数十条楼船。

    “是投石船!”

    “快退!快退!”

    纷乱声中,艨艟缓缓收帆调头。

    七司众人即便会游水,也不懂如何操船。十七虽然也上了甲板,却是双手抱臂,仿佛她真是来看热闹的。

    待到大船调过头来,朝反方向缓缓退去,对面的几十艘战船便衔尾追来,眼看着就要形成包围之势,而那些楼船上装着的巨大投石机,也纷纷将冬瓜大小的圆石,抛了过来,落在大船附近的水面上。

    “砰!”

    忽然间一声巨响,有石头砸中了船头,紧接着响起几声哀嚎,有船员被砸伤砸死了!

    情急之下,步安刚要请十七出手,却见宋蔓秋立在船尾,挽弓如满月,紧接着“砰”的一声施放灵箭,一息之后,远处也有巨响传来。

    步安放眼望去,只见追在最前的一艘楼船,船体靠近吃水线的部分,已经破开了一个五六尺宽的大洞!那楼船顿时慢了下来,船上慌乱一片。

    宋蔓秋一箭射罢,不做丝毫停歇,紧接着又是一箭,接连三五箭,弹无虚发,将尾随而来的船队生生阻断在了水面上!

    然而就在这时,船头方向又传来几声惊呼。

    步安回头去看,只见密密麻麻的大船,正从另一边围了上来!很显然,自己这边没有水上作战的经验,孤零零一艘艨艟,被人合围了!

    正所谓强龙难压地头蛇,初来乍到,就要吃这么一个大亏吗?

    “你就不准备动手了?”步安朝着十七喊道。

    “你不是一直都很有办法嘛!”十七斜眼看着他,只等他放软求情。

    步安连翻白眼,气得快要吐血,却听见屠瑶站在船头方向,扭头朝他大喊:“步安助我!”

    步安闻言朝她奔去,急道:“要我做什么?!”

    “诗啊!”屠瑶立在船头翘首,任凭湖风吹得长发飘散,衣袂猎猎作响,身子却挺拔得如同一杆长枪。

    步安顿时便明白了她的意思,一边朝她奔跑,一边已经朗声颂道: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词成刹那,风云突变,漫天黯淡的星斗忽然光芒大盛,狂风在湖面上掀起惊涛骇浪。

    四下船员们已惊得目瞪口呆!

    七司众人纷纷站上甲板,看着这惊人的一幕!

    船尾处,宋蔓秋精神大振,一人一弓,阻退数十艘巨船!

    船头翘首之上,屠瑶站在风浪之前,面不改色,忽然双手平置胸前,缓缓弯腰,像是对着水天行礼……

    霎时间,她面前的湖水仿佛迅猛退潮,像有庞然无匹的巨兽,正从湖面下浮现身影!

    湖水猛地向前翻涌,如同一张被掀起的巨毯,激起十余丈高的巨浪!随着屠瑶弯腰的幅度渐甚,那浪头的气势越来越骇人,到了百丈之外,便已遮蔽了对面整支船队!

    儒家思无邪……统御身外灵气……原来如此了得……步安一时间竟看得呆了。

    远处风浪遮天,脚下大船也摇荡不止,又在随后而来的余波中几乎倾覆。不时有船员落水。好在七司众人都修为不浅,又有惠圆来回奔走相助,这才没有意外伤亡。

    待到风浪渐渐平歇,船头方向,视野之内,哪里还有船队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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