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家族里,曾出过一个堂吉诃德式的、无可救药的“疯子”。

    我对他的印象模糊,怎么努力也再回忆不起那张脸,至于从体态和精神气儿上看,似乎也并无什么过人之处。人海苍茫,站在高处凭第一印象从一百个人里挑出六七十个,定也是寻不到他头上的。

    他本该像个平常人一样活着,甚至于说比这世上的大多数人活得都要轻松——三十出头,没有孩子要养,工作稳定,薪资丰厚,性格开朗又讨喜。依稀记得以前聚餐时,长辈们总拿他做范本,教导我们往后要成为什么样的人,要做出什么就算成功。

    然后,三十四岁的前两个月,他毅然辞去了工作,不顾长辈的劝说,和朋友搞起来创业。不出小半年,这个全体成员仅为个位数的小公司正式破产,他花光了所有的积蓄。

    你一定觉得故事的最后要来点小反转什么的?他中了彩票,救众人于危难?或者突然被人赏识,一举成功?——不不不,这可是个现实里的故事。

    据我所知,他至今还在给人打小工,一边举步维艰地还债,一边做着重新创业的美梦。再也没有人来拿他教育小孩子了,原因相当明显:失败者教出来的,也只会是失败者。

    好像除了他自己,所有人都在替他惋惜。

    现在想起他,我就像在想一颗寒冷又孤寂的冥王星,从与神比肩到被从九大行星里除名,仅仅经过了一个无声无息的长夜。

    而冥王星并不在意人们心中的自己是否依旧闪耀,它依旧沿着独一无二的运行轨迹,在太阳系里进行一场单枪匹马的、奇异又瑰丽的星际旅行。

    (二)

    所以,他算是个悲剧人物吗?我觉得不然——起码现在还不是。

    堂吉诃德是个悲剧人物,他为骑士的理想付出了所有,受人唾弃漫骂,却始终保持着骑士精神里应有的风骨。而钻心刺骨的悲剧在于,他在临死前意识到了自己一生的荒谬。

    理想主义者亲手撕碎自己的理想,比死要可怕一万倍。

    反观《月亮与六便士》里的查尔斯·斯特里克兰,他倒是无憾的,尽管他为了绘画抛妻弃子、背叛朋友,甚至导致了某位痴情的女子为他服药自尽。他的世界里只有月亮,再容不下哪怕一枚的便士。

    我的那位亲戚,还尚未经历堂吉诃德的幡然醒悟,也从没有和斯特里克兰一般对身边的人造成什么过大的危机。

    可世界畏惧他,称他为“害鸟”。

    (三)

    关于他,我清楚记得某个鲜明的场景。

    他的堂妹成亲,他破天荒地回来吃喜宴,人们假意热络地同他搭话,而他就像这世上任何一个有礼的青年一样,耐心地回答着所有人的问题。他的脊背本是略带弯曲着的,可忽然间一个电话打来,他三两句接完,便起身和大家匆匆告别,说自己要去忙公司的事了。

    那一刻,我看见他身姿笔直,意气风发。

    他行走于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像是残枝败叶的世界,忽然漏进的一缕江南烟雨的春光。

    他依旧是举剑击杀风车的战士,依旧是淡然处世的冥王星。改变他的永远只可能是他自己,而不会是其他任何人。

    对比起来,喜宴上的其他人则是表情微妙。电光火石间,我的目光掠过座上人们的瞳孔、眼眸,分明捕捉到一种高傲的不屑一顾。

    这句能并不是什么不平等的歧视,仅仅是下意识的偏见。人们难以克服长久以来的行为习惯,本能地排斥偏离群体的存在,有时候批判和赞誉的权利,并不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

    这世上的绝大名数人都像是月球上的环形山,看似彼此紧密地挨在一起,实则各自承受着岁月的撞击。由磨砺中成型,再在磨难里毁灭。哪怕再高昂的性子,也难逃统一的结局,沦落为尘沙的一部分,围绕着素未谋面的地球、日复一日地转动。

    而我们始终不愿承认自己平庸。

    我们排斥着那些不够合群的存在,哪怕他们并未对我们自己产生什么实质性的危害。

    (四)

    所以,你是愿意成为“冥王星”,还是“环形山”?

    诚然,包括我自己在内,大部分人都缺少着成为“冥王星”的一腔孤勇,我们并非自焚的理想主义者,我们或许有理想,却也有琐碎而平凡的人间烟火。

    成为什么都好,你一定要是你自己。

    选择本无对错,而我只是真诚地希望,哪怕是“环形山”,也要在茫茫的夜空中,在漆黑一片的宇宙里,找到一颗属于你的、分外明亮的星星。

    你要相信理想会带来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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