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东军营的军饭管饱,但味道实在清汤寡水。几乎连正经的盐味也尝不到。

    好厨子一把盐。

    没盐的饭孟宜辉都吃不下去。更何况锦衣玉食的章景同。

    孟宜辉吃了一半放下碗。章景同则跟着士兵一起用了饭,还舀了一勺鸡蛋青菜烫。

    孟宜辉闻到鸡蛋的腥味就受不了。“别喝了。跟我出去喝凉茶吧。”

    这次章景同没拒绝。他咽下了一小口,实在喝不下去。用帕子擦了。——这泔水一样的味道。章景同不敢苟同。

    王匡德正和夫人用膳。听闻华亭来了熟人,还在兵营里用了饭。

    王匡德停下筷子,重复问道:“你是说那个小章师爷主动要留膳?”

    士兵不明白将军为什么对一个小不上名号的小师爷这么关注。但还是一五一十道:“是。和他同行的孟公子还很是不高兴。章公……小章师爷执意留下。”

    士兵顺着王匡德的抬举,也把他称作小章师爷。

    王匡德沉吟片刻,有些不明白章询的用意。

    他没有召见章询、孟宜辉两人。却在第一时间让厨房上了一份士兵今天中午的午餐。

    王夫人见他如此,也以身作则。

    饭食简陋,却有肉有菜有汤。王夫人主动给二人一人舀了一碗青菜鸡蛋汤。

    王匡德看着清汤寡水眉头紧皱,手里一顿,半晌食难下咽。

    秋粮慰兵结束了。今年冬天-朝廷不会再给陇东放粮了。华亭今年拨过来的秋粮。根本难以让士兵过冬。

    他和尹丰说好了。一个盲给一个哑收。

    如果想要让士兵日子过好一点。就得花银子去朝廷周旋打点,找内阁阁老。想办法让六部核议,给边疆加军需。

    这些事不是王匡德一个人掏腰包能做到的。整个陇东兵营所有将军、卫所联名求怜。许是还有些希望。

    ——尹丰比他想象的还吝啬。

    又或者说,尹丰的处境比他想象的还艰难。官仓可能比他猜的还要空。

    王夫人面不改色的喝着汤。

    等王匡德喝了一口,呼啦一声吐出来。他才神情尴尬的叫了声:“夫人,你怎么喝完了?”

    王夫人平静的笑道:“士兵吃得,我有什么吃不得?”

    一句话让王匡德喟然许久,叹道:“是啊,士兵吃得。我又如何吃不得。”

    王匡德连叫伙头兵来问罪的力气的都没有。

    他知道伙头兵为什么这么做。

    陇东荒凉。无论是投奔江湖门派的,还是入伍从军的为的都是吃饱饭。

    ……可王匡德没办法让自己的兵吃饱。又不敢让士兵知道实情,扰乱军心。

    只好让伙头兵背了这个锅。

    如此一来,大家只会埋怨伙头做饭难吃。没有人会疑心是军粮不够。——真正饿的人什么都能吃。也不怕饿的狠了。

    王匡德按着心痛,仰头一饮而尽喝完了青菜鸡蛋烫。“夫人,给我换衣服。我去华亭见见尹丰。”

    王夫人满脸担忧。

    令丫鬟取过衣服,来给王匡德扣上时。还担忧的说:“将军,我看我们还是找王家想想办法吧。”

    出尔反尔真小人。

    就算将军不在乎自己是小人还是君子。可当初和尹丰说盲给盲收的是大人。粮收到手,手里嫌少的又是大人……尹丰只怕会暴跳如雷。

    王匡德说:“那我也得去。”他握住夫人的手,宽慰道:“夫人放心。我不会冲动的。”

    他耐心解释说:“我不是去找尹丰翻脸的。你看,我和他现在都面临着共同的处境。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我们是朋友。”

    既然他们都缺粮?为什么不能一起想办法解决这个粮食。无论是从朝廷讨要,还是私下想办法采买购粮。

    他们能‘合作’第一次,盲给盲收。

    为什么不能合作第二次?等粮食到手后,再各自充裕自己的仓库。

    小章师爷少年真诚的脸浮现在王匡德脑海。王匡德赞同的叹了一声,说:“他说的对。我和尹丰确实应该坐下来谈谈。”

    王夫人不知道丈夫口中的‘他’说的是谁。“尹丰的师爷说的?”

    “师爷?算吧。”王匡德笑着说:“小章虽然不是尹丰身边的师爷。确是跟着孟德春的。”

    他们这些用幕僚的人。很明白王匡德、孟德春这样人的地位。

    王夫人听了这才放心些许,她笑道:“既然尹大人也有这个意思。我就放心了。大人一路小心。”

    王夫人此话一出,王匡德反倒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尹丰……

    他也不知道尹丰是怎么打算的。

    也许那个小师爷耍了他呢。

    *

    王匡德鲜少这么卑躬屈膝的露面。

    华亭县里,孟宜辉和章询两个小子被堵在师爷房里。县令尹丰背着手,不可思议的转了半晌。

    尹丰再次问:“若真如你们所说,王将军连见都没见你们。为何你们前脚刚回来,后脚他就跟来了。还指名点姓的要见我?”

    尹丰话虽是对着两个人说的。眼睛却始终看着章询。充满狐疑。——孟宜辉是他看着长大的好孩子。

    有什么蹊跷也肯定是这个外来的章询搞的鬼。

    这个小子。到陇东以来一直都上蹿下跳的。

    章景同也不辩解。就腼腆的笑着。

    尹丰审视的看了他半晌。少年纯真黑瞳,黑白分明的水丸,让人很难把他当个成年人看。可他分明又生的玉立颀秀,身高挺拔。

    尹丰咂摸了一会儿,勾手让他上来问:“你好端端的,怎么想着去陇东军营吃饭呢?”

    “饿了。”章景同给出一个鬼都不信的答案。

    尹丰冷笑,却拿他无可奈何。只道:“我去见王将军。”他警告道:“若是我知道你做了什么事。你就从我衙门滚蛋。”

    章景同无妄之灾。却并没有怎么在意。

    他大概能猜到王匡德是为什么而来。

    ……在秋粮慰兵这件事上,陇东和华亭并没有谈拢。

    去过军营之后。章景同就知道,王将军是在打肿脸充胖子。

    倒是没想到王匡德会这么快就来见尹丰。——他还以为尹丰会去见王元爱,琢磨怎么掏银子打通内阁廷议呢。

    章景同并不关心王匡德和尹丰谈了什么。到了时辰就下衙回家。

    他知道王匡德现在和尹丰谈不出什么结果。

    两个人的牌都没打完。各自防着底线,谈也是白谈。空浪费时间罢了。

    *

    章景同回到家门口。见靠西边白墙处停着一顶烟青色小轿,一看就是特意在等人。他顿了顿脚步。没有上前。

    兰妈妈小步跑出来,内敛羞涩的喊了声:“章家少爷。”

    “恩?”章景同挑眉等她说完。

    兰妈妈神情很是愧疚不好意思。她觉得蒋菩娘这样跑来太不淑女了。欲盖拟彰解释:“我们家小姐非说不收您的银子。要亲自给您送回来。”

    事实上兰妈妈很是不懂自家姑娘的所作所为。

    蒋菩娘现在回家了。不是在陇东那个僻壤小屋里。东西和银票是她带来的。不收她再带回去就是。

    可蒋菩娘却说:“你带回去他也要怪你办事不力的。他们这些少爷,专横惯了。我怎么舍得妈妈受苦。”

    蒋菩娘这话说的有依有据。兰妈妈照顾了她十几年,比奶娘还亲。比柳崔萍更近。

    兰妈妈心里暖暖的,便允了。

    蒋菩娘是出来买胭脂水粉的。身边丫鬟婆子没少带。兰妈妈知道她想和章询单独说话,借口支开了几位。

    大家都知道兰妈妈现在在一个小户人家做下人。也不拦着主仆两说悄悄话。

    章景同冷淡的处理道:“男女有别。蒋家妹妹品性高洁,不愿意收。就劳兰妈妈辛苦,帮忙收回吧。”

    兰妈妈一时间对章询异常有好感!

    他可真是个君子。克己守礼的,不计较女儿家冒失。也不在意她冒犯。

    兰妈妈欢欢喜喜的跑去了。

    蒋菩娘却半晌没声,良久才从烟青色的轿子窗处伸出皓白手腕和冷青色精致的暗纹袖口。

    章景同站在门口看着轿子转头。兰妈妈捏着银票回来,有些怔怔的递给他。

    章景同不禁问:“她说什么了?”他一捏银票,只有纸感。那串佛珠她没有退回来。章景同心里闪过异样的感觉。

    兰妈妈则表情古怪道:“没什么。我们家小姐说了。买卖两讫。章公子自然觉得自己是个卖货的,没有什么可值得多谈的。她就不多叨扰了。银票公子就收下。大家坦坦荡荡。”

    当头棒喝!章景同好像被人隔空抡了一巴掌。他那点缔结,被蒋家妹妹以一种响亮的方式甩了回来。

    她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并且在一瞬间就生气了,怒尔尔的走了。还给兰妈妈留下这样一句话教训他。

    一如既往的有气就撒……绝不憋着。

    章景同失笑。

    *

    “焦俞回来了吗?”章景同把银票压在镇纸底下,照常习字消食。

    王匡德不肯和章景同消息共享。

    章景同一时半会儿也不打算暴露身份。只好派焦俞去强行摸底,好做到心里有数。

    谁知太阳下山,焦俞还未回来。多日未见的崔老架着马车从京城赶回来了。

    章景同忙去迎接,搀住他道:“您老怎么又来了。不是让您回京城歇着吗。”

    崔老颤颤巍巍的,一把老骨头连着大半年来回赶路。口干舌燥人疲心乏,几乎说不话来。只是看着自家大公子还是满眼高兴。

    崔老道:“老奴给大公子请安了。马上到年节了,大公子这些日子可安啊?事情还顺利。”他笑呵呵的满是关怀。

    环俞一个人忙前忙后搬马车。仓旧的轮子托着内壁崭新的马车,灰扑扑不起眼的停在门外。

    章景同租的这个院子实在小,马车进不来。环俞只能一趟一趟的搬东西,再把马车寄到车马行。焦俞不在,他连个搭把手的人都没有。

    “怎么这么多东西?”章景同惊讶,搭把手按了把摇摇欲坠的礼盒。

    崔老满足骄傲道:“您一个人出门在外,夫人放心不下。知道我还要给您来送东西。就带了一些家当过来。”

    “大公子您放心。都没什么标记,没有家戳。全是外面添买的,你常用的。夫人还给您做了一身衣裳。”

    这次章景同真的惊讶了。

    尹凌清的针线很蹩脚的。

    母亲向来觉得她手艺不好,从来不给他们做针线。这次居然‘亲手’给他做了衣裳?

    章景同心里感动一热,解开包袱摸上衣服却笑了。他眼底笑染,没有在崔老面前下母亲的台。果然,还是镇国公府的绣娘做的。

    以前父母吵架时。母亲就是这么糊弄父亲的。她惹了父亲生气,父亲气消了给她找台阶,让她亲手做一件衣服给他。结果母亲就偷偷让镇国公府做了一件过来。

    父亲起初不知道。还得意的穿了好久。后来发现真相,失望溢于言表。好几日都把母亲拎到书房里去做针线。

    三年过去了。那件衣服也没做出个雏形。

    章景同珍惜的收起衣服,笑着问崔老:“当初不过是支您回去而已。哪里是真要三叔的佛串……再说了,即便我真要。一件小东西而已,夹在信里从驿站寄过来就好。”

    说到底还是心疼崔老舟车劳顿。

    崔老见大公子始终不回答近况,知道大公子的事办的并不顺利。他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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