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微的尘埃在金黄色的夕光之中浮动,恍若容易动摇的人心一般,轻幽而隐秘。

    董思孝透过窗口,看着再次站在门外的苏景行,倒是不由得心中有所动。

    方才的事情她也听闻一二,虽然暂且不去猜测是何时需要用上那“死谏”之法,可是赤胆忠心一片必定是大事发生。而他却是能够从容而对,再次回来,必定也是用情极深。

    想到这,董思孝倒是忍不住心一软,可是又因为自己的动摇而皱了皱眉头。

    缓步走到床边,董思孝看着一派安然,却坠入梦中的人,又不得皱了皱眉头,坐在一旁。

    “当年,把你带离沈家,便是期望着能够避开盛朝与锦城的目光,至少能给你一片安然的天空。”董思孝想起当年之事,便是不免唏嘘:“可是没想到,躲了十年终究也还是没能躲过去,你还是自己走进了漩涡,以至于后来的步步不由己。”

    董思孝叹了一口气:“可是这一切既然是宿命,你又是主子的孩子,何以用这样的方式来逃避呢?你既然要自由,便是没有人能束缚你,你既然能够走到今天,便该相信自己依旧可以走下去,这些道理难道你真的不明白吗?”

    纵然董思孝一番话,说得情理俱在,可是在她心中,其实连她自己都有着无法确定的恐惧。正是因为发生了这些事情,她倒是越来越不相信“人真的可以胜天这句话了。”

    若是真的可以改变,为何当初她的主子万般绸缪,终究不免身死。如果真的可以改变,为何她十年相护,毁于一朝?而若真的可以改变,为何最后该瞒住的真相终究大白,该避开的终究迎难而上?

    董思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着爱徒的脸道:“我现在别的都不要,就希望你醒过来,不管将要面对什么,你都要想相信你从来都不是一个人,我也绝不会再让你陷入孤立无援而心死的地步。”

    说着,董思孝皱了皱眉,却是因为脸上的一凉而心中一惊,抬手却是触到一手的湿意。

    恍然,却是多少年没有流过泪了。

    而在沉睡的人梦中,所有的一切又该是怎样的浮现呢?那些悲与喜,那些伤和痛,那些过往的云烟,那些应该知晓的曾经。

    她还是“一抹飞绫”的时候,恣意无限,逍遥任游,在那华云山与司空萧隐斗音,在那依罗阁与秦罗依斗琴,在那太湖上乘一叶扁舟,在那华山上凌万山皆小。那春日迟迟,夏月泠泠,秋风袅袅,冬雪融融,便是处处随人心愿,时时和乐安然,处处皆是归处。

    当她变成了沈长瑜,纵然困了方宅院,却是亲情可代万物,她同样是她。

    可是当她成了宁绎呢?开始步步谨慎,处处斟酌,纵然一路颠沛,有友解忧,却终究一切是一场镜花与水月,若是掉以轻心,便是花残镜碎,不复往昔。

    而后她又是宁安,困于一处,心闭塞无知,恍然一活物。

    然而,她是这么多人,可她到底是谁?

    梦,未必都是好的,尽管人以为睡过去就是在逃避着一切,却不知道在梦中,也是因为世事而有所感。

    董思孝的话,虽然不知道沉睡中的人究竟听进去了多少,可是世事与梦终究是有所联系的,否则又如何能够唤醒一个人。

    到了晚间,送饭的岳少寒走了进来,顺便也将今日苏从芜所配的药端了过来。

    董思孝让岳少寒将宁安扶起来,慢慢地把药一勺一勺地喂进她的嘴里:“这药倒是按时都在吃,却是没什么用。”

    “这是苏先生才换的药方,或许这次就能让大人醒过来了。”岳少寒将喝完药的宁安扶下躺好,一边收拾一边道。

    “你和他都是锦城的人,说的话一样,我倒是不意外。”董思孝皱了皱眉,到底心中因为苏从芜的欺瞒而不郁,也就难怪牵连了所有锦城的人。

    “苏先生医术高明,也只有董姑娘才能如此质疑他。”岳少寒低了低眼,秉承的倒是“避而为上。”

    董思孝一挑眉,倒是听得出岳少寒话中的凌厉之意,倒是也不气恼。只是觉得这口舌伶俐与宁安倒是相似得紧。

    “苏景行还在外面吗?”董思孝问道。

    岳少寒将剩下的饭菜收拾好,点了点头:“是。”

    “今天来的两个人呢?”

    “被九墨带到了府外,我们倒是没有问上来历。”岳少寒说道:“不过似乎是有重要的事情,要不然按照苍亘王的性子,也不会离开门前片刻。”

    “既然是大事,或许他明天就要离开了。”董思孝眯了眯眼:“恐怕坚持到明天就已经是最后的期限了。”

    岳少寒皱了皱眉:“难道是熙朝出事了?”

    “不知道。”董思孝摇了摇头,看着已经端起盘子的岳少寒:“你出去的时候,让他进来吧。”

    岳少寒惊讶地看向董思孝:“让他进来?”

    “很吃惊吗?”董思孝倒是难得一笑,又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宁安:“不管她最后选择的是谁,至少不该让等待她的人失望。”

    岳少寒低了低头:“我明白了。”说着就退了出去。

    片刻之后,敲门声响起,董思孝打开门,看着难得脸上有几分喜色的苏景行。

    “想见她可以,我只有一个条件。”董思孝看着苏景行,一如既往地冷颜道。

    “什么条件。”苏景行一皱眉。

    “不要为了她不顾一切。”董思孝叹了一口气:“再相爱的两个人,终究有着各自的生活,而这样的生活也决定着你们有着自己的责任。所以若你是在真的爱他,便做好你该做的事情,不要让他成为你放弃或者是失败的借口。”

    苏景行眼中一动,他原以为董思孝是要难为他,却没想到董思孝却是如此道。

    “当年,我家主子与卫央相爱,虽然导致最终的结局是有着诸多的原因,可是却也因为曾经的三个人包括傅谌都对这自己心中的那份爱太过执念与不顾一切。要知道,在获得爱的资格之前,你首先是要做好你自己,因为你自己永远不仅仅是一个人的自己。”董思孝意味深长地说道,她看得出来他对自家徒儿的心意,可是他也一直知道他的心中是怀着天下。而她之所以诸多阻拦,便是不希望她的徒儿与主子踏上一样的道路,而最终因为“不顾一切”而万劫不复。

    苏景行因为董思孝的话,想起当年之事,倒是能够明白董思孝的劝谏了。

    当年卫央若不是为了宁朝皇女,便不会轻易泄露自己聂之后的身份,而若是不被傅谌说完威胁宁朝皇女必定不会不顾一切地走入盛朝,而若不是不顾一切,卫央又怎会挑起天明之战,而若不是不顾一切,傅谌又怎会出征,最后让傅玦有机可乘。

    “多谢劝告。”苏景行恭敬地行了一个礼,难得低头道。

    “进去吧,可是我只给你一炷香的时间。”董思孝踏出了门,说道。

    苏景行再次点了点头,推门进去,而董思孝看着关上的门,倒是放松不少地舒了一口气。

    沈家

    天色将晚的时候,沈敬堂才回到府中。这新君天下,朝野新政,所有的事情自然也是繁杂诸多。

    只不过纵然这几日是忙得脚不沾地,可是能够在这更替之中,护卫他沈家多年在朝中之位,甚至于还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却是不由得感慨当初沈长瑜的选择。

    只不过还没有踏入书房,沈长恪就迎了上来,一见沈敬堂就神色颇为凝重道:“爹,有贵客来。”

    “贵客?”沈敬堂一皱眉。

    “他说受人所托,为十六年前十二月七日晚的事情而来。”

    “十六年前,十二月七日。”沈敬堂心中一顿,忽然眼睛有几分闪烁道:“带我去见他。”

    沈长恪点了点头:“他在书房,可是十二月七日,那不是长瑜的生日吗?”

    沈敬堂一怔,停了停脚步,又再次缄默不言地往书房走。

    而在宁府,苏景行好不容易坐在心爱之人的床边,看着那张熟悉而又不免让他感觉到心安的面容。

    “你我之间,似乎永远都差一次机会。”苏景行缓缓道:“一次能够让你我安静以对,如这般,安静以对而彼此安然相见。”。

    苏景行一边说道,一边握住那纤细的柔荑,心中静静地生出一点忧伤,却正是因为浅淡,又带着几分美好。

    “其实三年前我就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你的母亲凤舒曾经与我师傅展付亭有过几面之缘,所以从我师傅第一次见你便觉得你太像她了。“苏景行道:“可是,我知道你并不想要那样的身份,就像你天生便不该有束缚一般。只不过,我没想到的却是,永远都会轻视“世事无常”这句话。”

    “我没想到你会随傅珩出征是其一,会全心全意助他一臂之力是其二,会身陷险境是其三。”说到此处,苏景行忍不住皱了皱眉:“而错过你三年是我万万所没想到的。”

    苏景行叹了一口气,又看了看宁安道:“而三年,更是不知不觉之间改变了你我这么多。我已经不再只是苏景行了,更是言镌。而你也不再仅仅是宁绎或是沈长瑜,更是凤舒了。你我都已经踏上了越来越艰难的道路。可是,若是这条路上,有你相伴,我想我便是绝不后悔。”

    握住柔荑的手微微一紧,而让在混沌中的宁安,恍然听到了从遥远的地方所乘着风声所来的话语。

    忽然宁安的梦中,枫叶纷飞,两人站在枫林之中,恍然渲染了一幅绝世的画卷。

    “我不知道我如今走的每一步是不是都对。”穿着青色衣衫的男子背对着宁安,缓缓地说道,似乎是在对身旁的玄衣男子道。

    莫名地,宁安因为此话而感受到一抹哀愁,而后更是迅速地侵染了他的语调:“若我不对,我该如何;若我是对的,又该不该继续走下去?”

    青衫男子微微地偏了偏头,似乎是看向身旁的玄衣男子,极为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一般,伸手更是微微地抓住他的衣角。

    “有的事情只要一开始,便不再有了选择。”身旁的玄衣男子似乎也能感受到青衣男子的疑惑道:“唯一能做的,不过是走下去而已。”

    “走下去。”宁安站在两人身后,却是忽然因为这三个字一愣,而那青衣男子则是道:“便是走下去,才最难。”

    宁安也莫名地点了点头,的确,“便是走下去才最难。”

    “你若愿意走下去,那我必然陪你披荆斩棘,若你不愿走下去,便躲入我的羽翼。”

    一番话,让宁安更是一愣,心中忽然泛起一股暖流,越发走近两人想要看清楚他们的面容,而还没有等到她走近,那青衣男子就继续道:“行知,你便是对我太好,让我不知道如何报答。”

    “爱与不爱是我的事。”令宁安觉得惊讶地是那玄衣男子拉住了青衣男子的手腕,顺势一拉,便将青衣男子拥入怀中,制住她的挣扎道:“我可以等。”

    宁安被眼前之景一惊,看着侧过身的两人怔愣住。那青衣男子便是与她容貌并无二致,而那玄衣男子便是苏景行。

    “行知,我的本名中乃有一个“晚“字,只是与“宁举世独醉,仍留有天青”的豪迈不同,我只想做那一抹生性自由的晚风。”

    宁安看着身着男装的“她”闭上眼,恍若在斟酌每一个用字般轻轻地说道。

    宁安看着抱紧她的苏景行,忽然心中一动,耳畔却是从更远的地方传来低醇的话语:“长瑜。”

    宁安忽然眼角一湿,看着自己所置身的一片枫林,回忆一幕又一幕,慢慢地开始展开。

    那些过往,那些往事。

    而苏景行再次深深地看了一眼宁安,忽然起身轻轻地在宁安的唇上熨下一个吻,眉间的忧伤结成了一抹青色的霜雪。

    而后,才缓缓转过身,而恰好最美的时刻,是因为你而感动的时刻。而最遗憾的时刻,是在我为你流泪的时候,你离开了我。

    缓缓地一滴清泪,轻轻地划入枕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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