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  行宫

    松柏有志,,长青而不衰。翠竹有气节,长青而挺拔。一片绿色的翠影掩映着一处小舍,自题“安然居”三个字,雅致却又在笔画中难掩几分泄露的骨气。

    他不再那么高高在上了,坐在木质的地板上,身前的木桌颇为雅致,摆放着棋盘与一套茶具,还有几卷书散落在一旁,似乎也是才读过一般。

    傅谌一踏入这间屋子,所见的便是这样的景象,微微地松了松眉。

    而傅诤抬眼看了看他,倒是并不惊讶,抬手把一个茶杯摆正,缓缓地提起茶壶,然后道:“坐吧。”

    傅谌微一愣,却还是依言走到他面前,看着他慢慢地斟满一杯茶,却是片语未言。

    “我还在想你应该要来了吧?”傅诤将手中的茶壶放下,然后将茶杯推到傅谌的面前,然后道:“果然,虽然多等了几天。”

    傅谌本来有所松缓的眉头,又缓缓地皱起,看着却是淡然许多的傅诤,道:“你知道我是为何而来?”

    傅诤一笑,然后才端起自己面前的一杯茶道:“凤舒。”

    傅谌心中一惊,却还是敛了敛眉,看着傅诤慢慢地浅酌了一口,然后道:“那你也应该知道我要问什么?”

    傅诤端着茶杯,从淡淡地水烟中看向傅谌,轻轻一笑后才放下杯子:“自然知道。”

    说着,便站起身从一旁的柜子中拿出一张纸,递给傅谌:“这就是你想要的东西。”

    傅谌微有几分犹豫地看了看傅诤,似乎没有想到他会这么痛快地将图纸给他,却还是接过后展开。

    “既然我会给你,自然不会给你假的。”傅诤看着傅谌,却是难得认真道。

    “我知道。”傅谌倒也是神色未变,将傅诤所给之物收入怀中,然后才看向他道:“这么多年,我最了解你的一点便是你言而有信了。”

    这么多年,他一直用小舒来威胁他,之所以他会一一照做,除了他的确是对小舒不可忘怀以外,也是知道他从来是说话算话。只要他遵守他们之间的诺言,他就不会食言。

    只不过,傅诤倒是一愣,眯了眯眼道:“万一我这次偏偏就是要破例一次呢?”

    “以前为了权力,你尚且不会食言,如今你什么也没了,又何必如此而为呢?”傅谌到底一针见血地说道。

    果然傅诤像是被戳到了痛楚一般,却又有几分失意地皱了皱眉:“是呀,我如今什么都没了,又何必再抓着这些不放呢?”

    傅谌皱了皱眉,看着此时终于是显出一个失败者姿态的傅诤,心中倒是没有快意之感,只是也有几分叹息:“得到太多,终究也是会失去太多的。既然失去了,必定也会得到其他的东西的。”

    傅诤闻言,倒是轻轻一笑地看向傅谌:“如今你倒是成了有资格教训我的人了?”

    “你是我的皇兄,便是长兄如父,我的话不过是感慨,并没有训斥之意。”傅谌看着傅诤,沉了沉眉。

    虽然他曾经也恨过他,恨他当年对小舒所做的一切,恨他为了权力与欲望所做的一切。可是经过了这么多年,也恨了这么多年,倒是觉得一切早就毫无意义了。何况没有什么是一个人的错,当年若不是他用卫央的身份威胁了小舒,她便不会到盛朝,也自然不会走上那般的路。而他当年本就无心帝位,既然知道傅诤有志,便不该因为小舒之事而做了太子。

    所以,一切的一切,傅诤只不过是做了果,而他或许才是种下因的人,而因果在一起,才是一场循环,一场错,到底没有谁必须要为这场错来承担全部。

    “你心里还把我当皇兄吗?”傅诤似乎也被傅谌的话给吃了一惊,愣了愣才有些感慨道:“这么多年你我扮演这颇为和睦的手足,可是彼此却是从来没有把对方当做自己的至亲吧。如今你这一声皇兄,倒是让我有几分内疚。”

    “你若是盛灏帝,便是那个杀了小舒,与我亦是不折手段的卑鄙之人。”傅谌看着傅诤,凌眉道:“对于他,我是恨之入骨。”

    “可是那个人如今也有了自己的报应,这么多年的自私与猜忌带给他的必定是余生的悔恨与孤独。”傅谌继续道:“而傅诤,是从小对我呵护备至的兄长。”

    傅谌与傅诤虽然不是一母同胞,却因为先皇子系单薄,多位皇子夭折而从小一同成长。而傅谌的生母早逝,便是一直受到傅诤生母照顾,与傅诤却是不是亲兄弟,甚却亲兄弟。

    只不过先皇因为喜爱傅谌生母,且傅谌从小天资更为允奇,便是更加深得喜爱。于是早早地便被封了王,也就让对皇位有心的傅诤忍不住有所嫉恨。而后先皇病危,册封傅谌为太子,傅诤为允王,似乎一切便是只等先皇去世,这傅谌就能理所应当地做了盛朝的皇帝。

    偏偏一次三国之盟,傅谌遇到了宁朝皇女凤舒,便是一往情深引发了后来无数的身不由己。

    而傅诤听了傅谌之话,心中却是越发感慨,看着他道:“记得小时候,你的骑马射箭都是我教的。”

    “是。”傅谌也不由得低了低眉,想起曾经的那些日子,不被权力与欲望所把持的年少时光,也慢慢地叹了一口气。

    “当年的事情,是我对不起你。”傅诤看着傅谌,似乎因为今日难得的彼此宽恕,而说道:“其实我并没有想要逼死宁朝皇女之意,只不过她为了她的孩子选择了那样决然的一条路。”

    傅谌眼中一深,又听到傅诤继续道:“可是我知道如今说再多也是弥补不了宁绎或者是你什么。”

    “你我欠的都是宁绎的。”傅谌低低地念起那个名字,也不由得变得有几分低落。

    “听闻那一箭并没有伤到她的要害,只是受打击太大而昏迷不醒。”傅诤想起最后听到的消息道:“如今怎样了?”

    “消息说,是醒过来了。”傅谌说道。

    “消息?”傅诤看着傅谌,缓缓道:“你既然关心她,为何不去看她呢?”

    傅谌沉默下来,似乎有几分虚弱道:“当年的事情不管她是否追究,我自己也是无法原谅自己的。”

    傅诤叹了一口气,想着如此也都是自己造下的孽:“她若是要寻仇,我自然还会心甘情愿地把命给她。”

    傅谌一惊,似乎没有想到傅诤心中有此念想 ,可是想起那晚她既然放下了剑,便是也明白了她的选择。

    “她那晚上便是可以杀你,既然没有杀,便是以后也不会有这样的心思了。”傅谌说道:“她的心性一向能够想得开,就算无法再如当初一般对待你我或者是傅珩,却必定不会再迁怒何人的。”

    “可惜。”傅诤听了此话,倒是更有几分叹息:“你我倒是罪有应得,可是和光有什么错呢?”

    傅谌明白傅诤也是看出了傅珩对待宁绎之心意,才会如此感慨。可是若是真的相爱,必定也是能够克服这些心结的。

    “当年兰心是你府中的人,我便是才会误会。又因为对你一直有着心结,才不愿意对兰心据实以告。没想到这一误会,却是慢待了和光二十几年,如今更是因为我的错,让他如今求而不得。”傅诤叹了一口气,想起这么多年自己所谓的“男人的自尊”,简直是可笑与可悲。

    “和光若是知道你的心思,或许你们父子的关系还能有所缓和。”傅谌已经听闻,傅诤搬到北山之日,傅珩作为儿子,却是连送别都没有。想来,多年的芥蒂并非是一朝一夕可以消除的,何况是旧怨未了,又生新愁。

    而傅诤心中又怎会不明白,却只能叹了一口气:“算了,自己做下的苦果终究要自己尝才对。”

    傅谌看了看眉眼中似乎已经染上了几分衰老之意的傅诤,却又觉得他如今心境是有了极大的不同。或许当尘归了土,繁华变为了清幽,拥有变成了另外的得到,就是他如今的境地了。

    而正准备离开的傅谌,才站起身,管兰心就端着点心走了进来,看了看傅谌缓缓道:“要走了吗?”

    傅谌点了点头,看着管兰心将手中的点心放到傅诤的面前后,低声说了一句“我去去就来”。

    傅谌微微地一愣,看着管兰心重新走到他面前:“我送你出去吧。”

    傅谌看了看傅诤,似乎彼此也都明了了心思一般,也不再拒绝地点了点头。

    而后两人一同往外走,起初彼此都还有些沉默。毕竟当年的事情,对于谁来说都必定是有几分沉重的,对于傅谌是这样,对于管兰心又何尝不是这样。

    “那晚宁绎受了伤,这几日可好了?”管兰心忽然开口道。

    傅谌点了点头:“没有伤到要害。”

    管兰心这才点了点头,看着傅谌的侧面,倒是也忍不住有些岁月催人之感,他的面容未改,可是到底也比不过她当年才到他府中时,那时候她眼中的他,意气风发,灿然夺目。

    “没有大事就好。”管兰心说道:“想必云舒姐姐的在天之灵,也是一直保佑着她的。”

    傅谌微微地动了动眉,沉默了片刻道:“既然是她的女儿,自然该一生无虞。”

    管兰心微微一笑:“是呀,是应该一生无虞。”随后说完,却又看了看傅谌:“那你如今怎么办?事情既然是已经一清二楚,也应当是如烟往事了,你这一生可是要继续孤独下去?”

    傅谌皱了皱眉,似乎并没有考虑过管兰心的此话。而这样的反应倒也是管兰心的意料之中,她看了看傅谌,缓缓道:“当年,我最开始爱上的人,其实是你。”

    傅谌眉眼微拢,而管兰心也知道他必定也是看出了一二的,也正是因为看出来了,所以当年才会对她与傅诤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当年我只是个县令的女儿,却是可以受到垂青,到你府中做掌事的女史,却是天大的运气。”管兰心想起当年缓缓道:“当年世人皆说太子傅谌是容姿惊艳之人。我却也是好奇怎样的容姿之人,却为何是偏偏不好女色,以至于府中无人,需要一个女史来掌内事。那时候许多人都以为我是撞上了大运,嘱咐着我要玲珑剔透,若是能够受到你的宠幸,将来未必不会成为你的妃子。我也的确是抱着这样的想法进了你的府门,却是如意料之中太子傅谌是个容姿惊艳之人,却是意料之外太子傅谌是个痴情之人。”

    “之所以府中无人,是因为心中已经有了人。”管兰心说道:“于是,我渐渐明白了自己的心意是怎样的奢望了,直到真正见到云舒姐姐才更加明白你为何会只愿意要她一人的原因看。只因为有她一人,天下的其他女子便是没有了任何光泽,便是我最有自知之明。”

    “当年,我的确是因为小舒而不纳妾,不娶妻。只是没想到父皇担忧会为我选了一位女史,我自然也明白他的心思,所以对你或许真的是太过随性了。”傅谌想起当年对管兰心的不闻不问,也到底有几分内疚。

    “所以当我遇到傅诤的时候,起初或许是为了引起你的注意。可是发现你根本就不在乎之后,我便是彻底死了心,也渐渐明白或许我值得更好的人。”管兰心想起傅诤,倒是变得更为柔和了几分:“他当年并不像后来一样多疑与残忍,他更加温柔,更加愿意去做一些讨我欢心之事。那时候的我只是个身份地位的女史,因为在你府中,便是受到冷落更多了几分尴尬,却是只有他明白我的这种心情,明白如何让我开心。”

    傅谌低了低眼,似乎对管兰心的话也十分感怀:“当年的确是我对不起你。”

    “情爱之事本就没有谁对不起谁,就算是有,常常也是心甘情愿的被对不起。”管兰心因为傅谌的话,倒是释怀一笑。

    “说出这么多年憋起来的话,只是想以后的日子中,不再为此而烦忧。”管兰心看着傅谌认真道:“我与他如今在北山,虽然是比不过以往的荣华富贵与高高在上,却是能够有同甘共苦,安然余生之感,也是难得。当年之事,不管是对还是错,毕竟都是当年之事,你又何必再放不下呢?”

    “听闻你府中一直有个女子?”管兰心忽然又道。

    “月珀?”

    “她在你身边似乎也有十年之久了。”管兰心说道,虽然她不再参与他的生活,却是也难免会有所耳闻。只不过对这位叫做“月珀”的女子虽然未曾见面,可是想起这十年之久,心思倒是也能够有所感同身受的。

    “能够等你十年的女子,这世上恐怕也只有她罢了。”管兰心说道。

    傅谌微一沉默,还没有等到他开口,管兰心却又提起一事道:“当年你将云舒姐姐困在府中,其实我问过她一个问题,问她是否恨你。我原以为她会回答是,可是她却是摇了摇头,沉默一会儿才道:“这辈子能够为你如此不顾一切的男子,你却是恨不起来,或许会觉得对不起,对不起自己只有一颗心,而早就给了另外一个人。”。”

    说着,管兰心看向傅谌:“我只是想说,等你十年的女子不容易,你应该给她一个真正的回答。而对于你当年所做之事,云舒姐姐也是心有所感。既然如此,你又何必一直挂怀着为难自己。与其因为情爱而孤苦一生,倒不如同样因为情爱而安然一生。”

    傅谌心中一动,却是闭了闭眼,忍住眼角的那种酸涩:“她真的这么说过。”

    管兰心看着傅谌,叹了一口气,却也是点了点头:“她的确说过。”

    傅谌慢慢才张开眼,却是恍然那张容颜还鲜活地站在他面前一般,却又忽然不知道是因为管兰心的原因或是其它,他却是在那双眼睛中看到了另一双眸子,另一双常常欲言又止,却又时时让他觉得安心的眸子。

    风,缓缓地吹起,通过悠长的走廊,吹起故去的事情,与如烟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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